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﹝李陵﹞◎六十二年六月十五日〈諸天神聖‧聖訓‧注〉

……字少卿,隴西成紀(今甘肅省天水市秦安縣)人,西漢將領李廣之孫。據《漢書》記載:天漢二年(前九九年)秋,漢武帝遣貳師將軍李廣利帶騎兵三萬出征匈奴,在天山與右賢王相遇、戰鬥。漢武帝在武台召見李陵,令他為李廣利軍監護輜重。李陵辭謝,並主動請纓率所部獨立城軍,牽制匈奴軍隊,以輔助李廣利的正面作戰。武帝應允,因為戰馬不足,所以李陵只能以步兵出征。李陵率五千名弓箭手從居延北行軍一個月,在浚稽山與且鞮侯單于的三萬騎兵遭遇,匈奴軍將漢軍圍在兩山之間。漢軍以輜重車為營,佈陣于營外,前列士兵持戟盾,後列士兵持弓箭。匈奴見漢軍人少,便向漢軍進攻,結果遭到漢軍千弩急射,匈奴兵應弦而倒,被迫退走上山,漢軍追擊,殺數千人。單于大驚,急調左右部八萬餘騎攻打李陵,李陵且戰且退,士兵傷重者臥于車上,傷輕者推車,再輕者持兵器搏戰。李陵說:「吾士氣少衰而鼓不起者,何也?軍中豈有女子乎?」原來剛出征時,一些關東盜賊的妻子因遷徙而隨軍,為士卒妻婦,藏于車中,後被李陵發現,全部處斬。第二日再戰,斬首三千餘級。

行十餘日,抵一大澤中,澤中多蘆葦,匈奴順風放火,漢軍亦縱火,預先燒周圍的蘆草以自救。退至某山,單于派兵攻擊,李陵與匈奴兵戰于樹林中,斬殺數千人。又發連弩射單于,單于逃走。單于見李陵部卒勇銳,久戰不下,又漸近漢塞,便問部下:「此漢精兵,擊之不能下,日夜引吾南近塞,得毋有伏兵乎?」諸將說:「單于自將數萬騎擊漢數千人不能滅,後無以復使邊臣,令漢益輕匈奴。」於是再戰。當時,兩軍一日戰數十次,漢軍又傷殺匈奴二千餘人。匈奴見形勢對已不利,便想退兵。這時漢軍軍侯管敢被校尉侮辱,氣憤之下投降匈奴,說:「陵軍無後救,射矢且盡,獨將軍麾下及成安侯校各八百人為前行,以黃與白為幟,當使精騎射之即破矣。」

單于大喜,於是便派騎兵合攻漢軍,並大聲疾呼:「李陵、韓延年趣降!」漢軍在谷中,匈奴在山上,四面對射,矢如雨下。漢軍南撤,未至鞮汗山,一日五十萬矢皆盡,即棄而去。此時,漢軍尚有三千餘人,以短刀,車輻為武器,退至一峽谷內,被匈奴阻斷後路。單于隱藏在漢軍身後,在角落裏向漢軍投石,漢軍多數戰死,無法前行。黃昏後,李陵穿便衣獨步出營,良久而還,長歎說:「兵敗,死矣!」軍吏說:「將軍威震匈奴,天命不遂,後求道徑還歸,如浞野侯為虜所得,後亡還,天子客遇之,況于將軍乎!」李陵說:「公止!吾不死,非壯士也。」於是斬盡旌旗,將珍寶埋於地中。李陵慨歎說:「復得數十矢,足以脫矣。今無兵復戰,天明坐受縛矣!各鳥獸散,猶有得脫歸報天子者。」夜半李陵與成安侯韓延年率壯士十餘人突圍,被匈奴數千騎兵追擊,韓延年戰死。匈奴招降李陵,李陵曰:「無面目報陛下。」遂降匈奴。僅有四百餘人回到了漢境。

這場戰役李陵以步兵與匈奴騎兵抗衡,孤軍苦戰,充分發揮了遠射兵器弓、弩的作用,殺傷匈奴騎兵萬餘,其戰術運用和戰役指揮是成功的。但是由於漢軍未能對李陵部隊實施必要的接應和支援,實力相差懸殊,最終造成李陵幾乎全軍覆滅。李陵戰敗後,武帝召見了李陵的妻母,後聽說李陵投降,大怒而責,陳步樂自殺,群臣皆言李陵有罪。武帝問太史令司馬遷,司馬遷盛言:「陵事親孝,與士信,常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。其素所畜積也,有國士之風。今舉事一不幸,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蘖其短,誠可痛也!且陵提步卒不滿五千,深輮戎馬之地,抑數萬之師,虜救死扶傷不暇,悉舉引弓之民共攻圍之。轉鬥千里,矢盡道窮,士張空弮,冒白刃,北首爭死敵,得人之死力,雖古名將不過也。身雖陷敗,然其所摧敗亦足暴於天下。彼之不死,宜欲得當以報漢也。」

這次李廣利出征匈奴,因為李陵和單于主力遭遇了,李廣利的功勞很少。武帝因此遷怒於司馬遷,將其腐刑下獄。後武帝後悔沒給李陵派救援,說:「陵當發出塞,乃詔強弩都尉令迎軍。坐預詔之,得令老將生奸詐。」於是遣使者慰勞李陵軍逃脫的人。李陵在匈奴一年有餘,武帝派因杅將軍公孫敖率兵入匈奴,無功而還,說:「捕得生口,言李陵教單于為兵以備漢軍,故臣無所得。」武帝聞後,將李陵母弟妻子全部誅殺。隴西士大夫都以李氏為愧。李氏的名聲由此敗落了。

其後,漢遣使者出使匈奴,李陵對使者說:「吾為漢將步卒五千人橫行匈奴,以亡救而敗,何負於漢而誅吾家?」使者說:「漢聞李少卿教匈奴為兵。」李陵說:「乃李緒,非我也。」李緒本為漢塞外都尉,居奚侯城,後降匈奴。李陵痛其家因李緒而被誅,便叫人刺殺了李緒。匈奴大閼氏要殺陵,單于將其藏於北方,大閼氏死才回來。匈奴單于得到李陵後,因李家世代為將的聲望,以及與之交戰時李陵英勇的表現,對他非常佩服。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李陵,並加以重用,封為右校王。

漢昭帝即位後,大將軍霍光、左將軍上官桀輔政,二人與李陵交情非常好,便派李陵故人隴西任立政等三人去匈奴招降陵。任立政見李陵即說:「漢已大赦,中國安樂,主上富於春秋,霍子孟、上官少叔用事。」想以此言打動李陵。但李陵說:「吾已胡服矣!」、「歸易耳,恐再辱,奈何!」最後他說:「丈夫不能再辱。」表示其決意留在匈奴。李陵在匈奴二十餘年,元平元年病死。

據《漢書》載:李陵,漢名將李廣長孫。這個人的身世遭遇,釀成了中國歷史上一次著名的事件。隴西李氏本是有名的軍人世家,生於邊塞,長于邊塞,善騎射,得士卒心,匈奴畏之。可這一家子真是一代比一代慘:李廣「生不逢時」(漢文帝曾親口對他說:如果你生活在高祖時代,萬戶侯不在話下。),心高命奇,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,反無尺寸之功以封侯,最後竟鬧得跟衛青賭氣自殺。

李廣有三子:李當戶(這個古怪的名字來源於匈奴的一種高級官職,可能李廣是以此記錄某一次戰功)、李椒、李敢,都是風華正茂的青年才俊。但是當戶、椒壽命太短,都先於李廣去世。只有李敢,「以校尉從驃騎將軍擊胡左賢王,力戰,奪左賢王旗鼓,斬首多,賜爵關內侯,食邑二百戶,代廣為郎中令。」後來,李敢因為父死之仇,將大將軍衛青打傷。可能是出於歉疚心理,衛青吃了這個啞巴虧。但是過了不久,李敢陪同漢武帝到甘泉宮打獵時,卻被老上級、驃騎將軍霍去病〈衛青外甥〉射死。霍去病此時正炙手可熱,漢武帝一力包庇,對外宣稱李敢是被鹿撞死的,於是,擅殺大臣之罪就這麼不了了之了。李敢之子禹也頗有勇力,曾以劍刺虎,後來因受李陵事件牽連,被處死。

李陵字少卿,是當戶的遺腹子。李陵繼承了這個軍人世家的優秀品質,「善騎射,愛人,謙讓下士,甚得名譽。武帝以為有廣之風。」但是這個家族的厄運,同樣也沒有放過他。前九九年,因為外交失敗,漢朝與匈奴戰端重開。貳師將軍李廣利率騎兵三萬人從酒泉郡出塞,進擊匈奴右賢王的根據地天山,格殺及俘擄一萬餘人。可是在班師途中遭遇匈奴援軍追擊,貳師兵團在中途被圍達數日之久,糧秣缺乏,突圍無效,死傷枕籍,幾乎全軍覆沒。幸有假司馬趙充國(後來,此人成長為漢朝中期最傑出的將領)率敢死隊一百餘人,向匈奴的鐵桶陣發動自殺性攻擊,終於打開一個缺口,貳師兵團得以突破重圍,脫險而歸。這次戰役,貳師兵團死亡十分之六七,趙充國身負二十餘傷。李廣利奏報戰果,劉徹召見趙充國,親自察看傷勢,嗟嘆不已,擢升他為中郎。

顯然,這場先勝後敗的戰役不能讓好大喜功的漢武帝滿意,於是再派因杅將軍公孫敖,從西河郡〈內蒙古準格爾旗西南〉出塞,跟強弩都尉路博德在深涂山會師,毫無所獲。李陵當時官居侍中,一向以弓馬嫺熟、厚愛部屬著稱。曾受命率領八百騎兵,深入匈奴二千餘里偵察地形,因此被劉徹任命為騎都尉,統禦丹陽郡和楚國戰士五千人,在酒泉、張掖駐防,厲兵秣馬,戒備北方的匈奴。正逢貳師將軍李廣利出擊匈奴,劉徹把李陵召到長安,命他保護貳師兵團的後勤補給路線。

但李陵叩頭請求出戰;過去,他參加的幾次軍事行動,都因為擔任接應而未能與匈奴正面交戰,這讓他想起祖父李廣的遭遇,而且也不可能實現他為國立功、重振家聲的夙願。他說:「我所率領的官兵,都是荊楚一帶的勇士、奇才、劍客,勇力足以扼虎,射箭百發百中。願意獨立成軍投入戰場,分散匈奴的注意,策應貳師兵團。」劉徹此時顯然還很寵愛李陵,說:「做將領的都喜歡獨當一面,你是不是不願當別人的部下?這次動員的軍隊太多,沒有馬配給你。」李陵說:「用不著馬,我願以少擊眾,用五千步兵,踏平單于王庭。」這個淩雲壯志的回答,很讓劉徹感動,於是下詔給強弩都尉路博德,命他做李陵的後援,負責接應掩護。路博德羞于當李陵的助手〈路博德當過伏波將軍,對這位新生代的後起之秀,自不願屈就〉,於是上報:「現在秋季將臨,匈奴汗國草長馬肥,正是兵力最強之時,不宜攻擊。請命李陵稍停,等到明年春天同時出發。」劉徹多疑的老毛病又發作了,他懷疑李陵忽然膽怯後悔,教唆路博德幫他說話,不禁震怒。一面下令路博德與從西河郡出塞的公孫敖兵團會師,一面下令李陵于九月出發,由遮虜障直到東浚稽山〈今蒙古阿爾泰山〉南麓龍勒水搜索匈奴,如果不見敵蹤,即撤退到受降城休息。領袖猜疑,援軍不力,孤軍深入,而且缺少戰馬,凡此種種,都給這次出征蒙上了不詳的陰影。

李陵率領他的五千步兵按照計劃,從居延出塞,向北挺進。三十日後,到達東浚稽山紮營,把沿途所見的山川形勢繪製成軍用地圖,派騎兵陳步樂先行向長安奏報。劉徹召見,陳步樂簡報行軍情形,表示李陵能得到士兵的效死。劉徹大為高興,任命陳步樂當宮廷禁衛官。然而就在此時,前線情勢突變。匈奴單于親自統率的三萬大軍,已把李陵團團包圍。面對優勢敵軍的包圍,李陵毫不慌亂。他把部隊集結在兩山之間,用運糧車結成車陣,四週佈防,自率精銳在車陣外列陣應敵。前排戰士手執盾牌長戟,後排則埋伏弓箭手。命令:「聞鼓而進,聞金而退。」匈奴兵團見漢軍人數很少,直撲過來,前排戰士迎戰肉搏,然後返回戰壕。待匈奴追擊,後排軍突然萬箭俱發,匈奴士卒應聲倒地,死傷狼籍,急收兵還屯山上。李陵軍隊尾擊,斬殺數千人。

單于大為震驚,馬上集結東、西各部增援,共八萬餘人,再發動攻擊。重寡懸殊,李陵只好且戰且走,向南撤退。但是缺少戰馬、機動性差的弱點,卻讓這支勁旅吃夠了苦頭。他的步兵再強悍英勇,也無法擺脫騎兵的追擊,將士們每前進一步,都要浴血奮戰,可是匈奴騎兵兩翼張開,很快就又把李陵兵團夾在當中。這樣艱難轉戰數日之後,部隊已經是死傷慘重。李陵下令:「士兵受傷三次以上的,可以坐車。受傷兩次以上的充當駕駛。受傷一次的繼續戰鬥。」即使如此,他仍帶領殘破之師再作反攻,斬匈奴士卒三千餘人,成功突圍。然後改向東南,沿著前往龍城的舊道,再走四五日,到達一片葦草茂盛的沼澤地帶。匈奴兵團順風縱火,李陵卻先縱火燒出一條通路,繼續南下。此時到達丘陵地帶,匈奴單于在南山上眺望,命太子率騎兵攻擊,李陵軍退入樹林,在樹林中廝殺苦戰,再擊殺匈奴數千人。李陵遙遙望見單于在山上指揮,下令用「連弩」遙射,箭如雨下,單于急奔山下躲避。

單于大為震驚,他萬萬想不到自己精銳的優勢騎兵,苦戰多日,傷亡慘重,居然拿不下一支小小的漢軍偏師。而且疑慮:這支部隊打到現在,居然還是陣腳不亂,鬥志十足,莫非早有準備?他懷疑這是漢朝的圈套,以孤軍深入的假像,引誘匈奴向南追擊接近邊塞,進入漢軍的伏擊圈。他甚至想放棄這塊叫他吞不下去的硬骨頭。可是他的部下一齊反對,叫道:「單于御駕親征,率領幾萬人的大軍,如果還吃不掉區區幾千漢軍步卒,以後還怎麼號令屬國,還怎麼讓漢朝不輕視匈奴?在山谷樹林中既不能取勝,前面四五十里,就進入平地,如果再不能取勝,班師不晚。」

這時李陵軍處境越發險惡,匈奴依仗絕對優勢兵力,反覆衝擊不止。但是在又付出二千餘人傷亡的代價後,匈奴人真的近乎絕望了:為了殲滅這幾千漢軍,他們已經死傷萬餘,而漢境近在眼前,莫非老天站在漢人一邊?然而,就在這時,李陵的軍候管敢因受到校尉的欺辱,投奔匈奴,將李陵的困境和盤托出:「李陵並沒有後援,前面也沒有埋伏,箭且用盡。只有李將軍的警衛部隊,跟校尉成安侯韓延年〈也是將門之子,父韓韆鞦擊南越戰死,武帝封子延年為侯,以校尉隨李陵出征)的部下,各約八百人,武裝還全,擔任先鋒。他們分別使用黃旗、白旗,如果用精銳騎兵集中射擊,就可擊破。」單于興奮得從馬背上跳起來,下令他的部下,繼續攻擊。

匈奴兵團決心俘擄敵將,在攻擊時高喊:「李陵、韓延年,趕快投降。」大軍越過李陵兵團,截住退路猛攻。李陵被困在山谷之中,匈奴兵團佈滿四週山頂,集中發箭,蔽天而下。李陵軍突圍,再向南挺進,將到鞮汗山,又被匈奴軍包圍。李陵率殘軍血戰,一天之中,發射五十萬箭,箭終於用盡。遂拋棄輜重車輛。這時戰士還剩三千人,刀槍已折,於是砍下車軸當武器,文職人員拿著刻字的筆刀,一齊退入狹谷。而匈奴兵團的包圍圈越來越小,單于親率精銳部隊遮住谷口,從山上滾下巨石,聲震天地。戰士死傷枕籍,無力再戰。

黃昏降臨,李陵換穿便衣,獨自出營,告訴左右不許跟隨;到了這個地步,他只能希望靠個人冒險,僥倖劫持單于。然而觀察形勢後,李陵黯然折回,嘆息:「我們已經失敗,死在此處。」他仰天長嘆:「蒼天!蒼天!再賜給我們數十支箭,就可以突圍。而今,我們沒有武器、沒有箭。等到天明敵人發動攻擊,我們只有坐受捆綁。不如解散,各人分別逃生,希望有人脫險,回到漢境,奏報天子。」下令砍倒所有旗幟,把值錢的珠寶埋藏地下,每個士兵各帶糧食二升,和一塊冰〈用作飲水〉,互相約定,先到遮虜障的,等待後到的戰友。夜半,李陵命擊戰鼓,戰鼓已破,不能發聲。李陵跟韓延年上馬,率領十餘位壯士向南突圍。匈奴騎兵數千人追擊,塵沙蔽天,韓延年戰死,李陵被俘。他的部下分散逃命,逃到邊塞的約有四百餘人。李陵軍潰敗的地方,距邊塞僅一百餘里。即使在今天,我們在重讀這場兩千年前的敗仗時,仍然會感到熱血沸騰。我們感到的不是恥辱,而是悲壯,以及為自己有這樣英勇無畏、雖敗猶榮的祖先而自豪。

然而領導了這一場驚天動地且可歌可泣血戰之指揮官李陵,竟受到「滅族」的懲罰?難道那時的人沒有基本的良知和基本的判斷力?真正的原因是漢武帝的虛榮受到了打擊。他本指望大舅子李廣利立下大功,為他長臉;李廣利兵敗後又指望李陵勝利給他遮羞;李陵被圍,他又期望李陵戰死保住最後的體面。於是一聽到李陵投降的消息,就大發雷霆,責問先期報捷的陳步樂,陳步樂有口難辯,只好自殺。

上有好者,下必甚焉。既然皇帝認為李陵應該自殺,諂媚的大臣們也一致認為李陵應該自殺。只有司馬遷說的恰恰是劉徹所不願意聽的話,他因此大難臨頭:「李陵對士兵非常愛護,平時常以殺敵報國為最大志願。如今不幸戰敗,而一些沒有冒一點危險的大人先生,卻在一旁議論紛紛,挑剔他的過錯,使人痛心。李陵以區區五千步兵,深入沙漠與八萬騎兵對抗,轉鬥數百里,箭盡力竭,但仍冒白刃反攻,部下毫無離心,自古名將,不過如此。他身雖被俘,卻曾力挫強敵,也足以名垂天下。而且我更相信,李陵忍辱投降,絕非出自本心,他一定另有計謀,報效祖國。」劉徹大為光火,就把司馬遷囚入詔獄。法官會審的結果,確定司馬遷犯了包庇叛徒的偽證之罪,判處死刑。司馬遷的家人為他好不容易借貸到一筆贖金,才減為次一等的腐刑〈將生殖器割除〉。腐刑固然痛苦,但羞辱尤甚,司馬遷幾次都要自殺,但他終於在殘忍的命運下活下去,為的是要完成他的《史記》巨著,這一五十多萬字的巨著,不但成為中國史籍的珍寶,而且他所開創的記傳體裁從此被後代史家奉為圭臬。

李陵曾對蘇武表白:「陵雖駑怯,令漢且貰陵罪,全其老母,使得奮大辱之積志,庶幾乎曹柯之盟,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。」如果他的表白是真實的,李陵的遭遇,就是一個忍辱負重者遭到誤解的悲劇。因為,他沒有對不起任何人:他沒有對不起漢武帝,他已經為國家、為君主竭盡全力了。也沒有對不起那些英勇死難的將士,他是在形勢已不可為的情況下解散軍隊後被俘的,此時他已經不再是一個指揮官,而只是與別人平等的人。換言之,李陵被俘,無論有無受到「誤解」,都不應受到如此嚴酷的懲罰。那個時代,軍人的命運十分悲慘。勝利固然可以封侯拜相,風光一時,可一旦戰敗就會成為階下囚,甚至遭受滅門之禍。周亞夫、李廣、趙破奴,甚至那個因身為「皇親國戚」而倍受寵幸的李廣利,都是功勳卓著的名將,可曾經的輝煌,卻沒能保住自己的頭顱。

即使在以「仁愛」著稱的文帝時代,馮唐就曾進言:「陛下法太明,賞太輕,罰太重」,軍人「終日力戰,斬首捕虜,上功幕府,一言不相應,文吏以法繩之」,真是賞可不行,罰則必用。到了武帝時,這種狀況更是變本加厲。漢《軍法》規定:「畏懦當斬」,「逼橈當斬」,「失期當斬」,「失道當斬」,生俘也在死罪之列。李廣就曾因生俘逃歸,坐法當斬,贖為庶人,打發回家。後經啟用,亦不得志。最後因「失道」錯過會師時間(很難理解平生七十餘戰的老將李廣會犯「不帶嚮導」這種低級錯誤,所以有人懷疑這是衛青做的手腳),不堪再受刀筆吏之辱,引刀自剄。李陵即使突圍生還,等待他的恐怕也不會是慰問和鮮花。由此看來,他的「降」(不管是否有「戴罪立功」的打算)裏面有太多的無奈和苦衷。

李陵以其特殊的經歷使其成為歷史上頗有爭論的人物。有人以李陵投降匈奴而不恥於他,也有人認為他敢以「步卒五千人橫行匈奴」,並非怕死。以現代人的觀念看,軍人在抵抗無效後,不但不必自殺,而且不該自殺;當已經無法為國盡忠,拯救自己的生命,就是我們的權利和責任。所以,在彈盡援絕,無力回天的情況下被俘,並不被看作可恥,他們回國時一樣可以受到歡迎和禮遇。但是在古代中國,卻並非是這樣。「擐甲執兵,固即死也」,這就是軍人的命運。你只能勝利不能失敗;一旦失敗,你只能死掉,不能活著。其實古人不是不懂「人為貴”這個道理,只不過是這個道理不合君主的口味。在專制帝王眼中,別人的命都不值錢。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:三國時,魏國大將于禁被關羽俘獲,後來被送回。曹丕熱情歡迎,還用荀林父(春秋晉國大將,曾大敗于楚,但是仍然得到信任,後來終於擊敗楚軍)的典故安慰于禁,把于禁感動得老淚縱橫。可是一轉臉,他就耍手段羞辱于禁,使之「羞憤而死」。我們不禁要問:究竟是于禁該死呢?還是那個道貌岸然、內心卑鄙的曹丕該死?

李陵被俘後,漢武帝也有過片刻的清醒,但他採取的補救措施卻異想天開:派遣因杅將軍公孫敖將兵深入匈奴,接應李陵逃歸。顯然,在雙方互不通氣的情況下,這根本是「不可能完成的任務」。公孫敖當然無功而返,為了逃避懲罰,昧著良心潑污水:「據俘虜交代:李陵已經叛國投敵,教單于兵法以備漢軍,所以臣無所得。」面對幾近瘋狂的漢武帝,公孫敖文過飾非的謊言自有他不得已的苦衷,可是這並不能讓人原諒他對李陵造成的傷害;漢武帝大怒,將李陵全家誅殺。身敗名裂(史載「隴西士大夫以李氏為愧」),全家被屠,現在李陵只有死心塌地做叛徒了。因此,李陵的降叛,後面的推手是用人唯親的漢武帝,指揮無能的李廣利,老奸巨猾的路博德,善為謠言的公孫敖,以及墻倒眾人推的滿朝大臣,他們匯成的那股力,才是真正的逼李陵降叛的元凶。最後加上滅族一事,使得李陵不得不走上「風蕭蕭兮易水寒,壯士一去兮不復還」的不歸路了。

後來,漢遣使匈奴,李陵質問使者:「我作為漢將,率領步卒五千人橫行匈奴,因為孤立無援而失敗,有什麼對不起漢朝的大罪,而至於誅殺我全家?」使者回答:「我朝有情報說,李少卿教匈奴戰術,與我為敵。」李陵悲憤不已:「那個人是李緒,不是我。」(李緒原為漢朝的塞外都尉,也是因兵敗投降匈奴,很受單于寵信。)李陵痛其家因李緒而誅,使人將李緒刺殺,為此幾乎引來殺身之禍。在中原農耕民族的口裏,匈奴的名聲一直不好,這些野蠻人是殘暴、無恥和無知的代名詞。可是從歷史記載看,至少在某些方面,這些蠻夷倒比漢人更寬容和人道。李陵讓匈奴人損傷甚大,投降後又長期「消極」,還與漢朝人(如蘇武)「互通款曲」,這一次又殺了李緒,但單于不但沒有怪罪,反而一力保護,後來還把女兒嫁給他,立李陵為右校王。甚至對待寧死不屈的張騫、蘇武,單于也都放條生路,還給娶妻生子,相比漢武帝對軍人的殘酷,誰更野蠻呢?

漢昭帝即位後,漢匈關係緩和,和親取代了征戰。漢朝遣使要求送還蘇武,通過「鴻雁傳書」的計策,匈奴只好將蘇武交還。李陵為蘇武置酒祝賀,酒宴上不勝感傷地說:「今天足下回歸,可謂揚名于匈奴,功顯于漢室,即使是青史所載、丹青所畫的古聖先賢,何以過子卿!我雖愚鈍怯懦,假如漢朝當時暫時寬恕我兵敗之罪,保全我老母,給我洗雪恥辱的機會,也許我可以像古人曹沫那樣,逼迫敵人簽下和平條約,這是李陵日夜不敢忘記的。可是漢將我一家滿門抄斬,我還有什麼牽掛呢?這些話說來已經沒什麼意義了,只是希望讓子卿了解我的內心。異域之人,一別長絕!」酒入愁腸,感情不可遏止,李陵起舞作歌:「徑萬里兮度沙幕,為君將兮奮匈奴。路窮絕兮矢刃摧,士眾滅兮名已聵。老母已死,雖欲報恩將安歸!」歌罷,李陵泣下數行,與蘇武決別。一千多年後,英雄肝膽的辛棄疾為此寫下悲壯沉鬱的千古絕唱:「將軍百戰聲名裂,向河梁回頭萬里,故人長絕!」

 

…………〈待續〉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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