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正統論》

 

【正統論三首•辯論一】

 

正統者,何耶?名耶?實耶?正統之說曰:「正者,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;統者,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。」不幸有天子之實,而無其位,有天子之名,而無其德,是二人者立於天下,天下何正何一,而正統之論決矣。正統之為言,猶曰有天下云爾。人之得此名,而又有此實也,夫何議。天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,聖人于此不得已焉!而不以實傷名。而名卒不能傷實,故名輕而實重。不以實傷名,故天下不爭。名輕而實重,故天下趨於實。天下有不肖而曰:吾賢者矣;未有賤而曰:吾貴者也。天下之爭,自賢不肖始,聖人憂焉!不敢以亂貴賤,故天下知賢之不能奪貴。天下之貴者,聖人莫不貴之,恃有賢不肖存焉。輕以與人貴,

而重以與人賢,天下然後知貴之不如賢,知賢之不能奪貴,故不爭。知貴之不如賢,故趨於實,使天下不爭而趨於實,是亦足矣。正統者,名之所在焉而已。名之所在,而不能有益乎其人,而後名輕。名輕而後實重。吾欲重天下之實,於是乎始輕。正統聽其自得者十,曰:堯、舜、夏、商、周、秦、漢、晉、隋、唐。予其可得者六以存教,曰:魏、梁、後唐、晉、漢、周。使夫堯舜三代之所以為賢於 後世之 君者,皆不在乎正統。故 後世之 君,不以其道而得之者,亦無以為堯舜三代之比,於是乎實重!﹞

  

 

【正統論三首•辯論二】

 

正統之論,起于歐陽子,而霸統之說,起于章子。二子之論,吾與歐陽子,故不得不與章子辨,以全歐陽子之說。歐陽子之說全,而吾之說又因以明。章子之說曰:「進秦梁,得而未善也。進魏,非也。」是章子未知夫名實之所在也。夫所謂正統者,猶曰有天下云爾,名耳。正統者,果名也,又焉實之知!視天下之所同君而加之,又焉知其他!章子以為,魏不能一天下,不當與之統。夫魏雖不能一天下,而天下亦無有如魏之強者,吳雖存,非兩立之勢,奈何不與之統。章子之不絕五代也,亦徒以為天下無有與之敵者而已。今也絕魏,魏安得無辭哉!

 

正統者,惡夫天下之無君而作也。故天下雖不合於一,而未至乎兩立者,則君子不忍絕之於無君。且夫德同而力均,不臣焉可也。今以天下不幸而不合於一,德既無以相過,而弱者又不肯臣乎強,於是焉而不與之統,亦見其重天下之不幸,而助夫不臣者也。章子曰:「鄉人且恥與盜者偶,聖人豈得與篡君同名哉?」吾將曰:是鄉人與是為盜者,民則皆民也,士則皆士也,大夫則皆大夫也,則亦與之皆坐乎?苟其勢不得不與之皆坐,則鄉人何恥耶?聖人得天下,篡君亦得天下,顧其勢不得不與之同名,聖人何恥耶?吾將以聖人恥夫篡君,而篡君又焉能恥聖人哉!章子曰:「君子大居正,而以不正人居之,是正不正之相去未能相遠也

。」且章子之所謂正者,何也?以一身之正為正耶?以天下有君為正耶?一身之正,是天下之私正也。天下有君,是天下之公正也。吾無取乎私正也。天下無君,篡君出而制天下,湯武既沒,吾安所取正哉。故篡君者,亦當時之正而已。

 

章子曰:「祖與孫雖百歲,而子五十,則子不得為壽。漢與晉雖得天下,而魏不能一,則魏不得為有統。」吾將曰:其兄四十而死,則其弟五十為壽。弟為壽乎其兄,魏為有統乎當時而已。章子比之婦謂舅嬖妾為姑。吾將曰舅則以為妻,而婦獨奈何不以為姑乎?以妾為妻者,舅之過也。婦謂之姑,蓋非婦罪也。舉天下而授之魏、晉,是亦漢、魏之過而已矣。與之統者,獨何罪乎。雖然,歐陽子之論,猶有異乎吾說者。歐陽子之所與者,吾之所與也。歐陽子之所以與之者非吾之所以與之也。歐陽子重與之,而吾輕與之。且其言曰:「秦、漢而下,正統屢絕,而得之者少。以其得之者少,故其為名甚尊而重也。」嗚呼,吾不善夫少也。幸而得之者少,故有以尊重其名。不幸而皆得,歐陽子其敢有所不與耶?且其重之,則其 施於篡 君也,誠若過然,故章子有以啟其說。夫以文王而終身不得,以魏、晉、梁而得之,果其為重也,則文王將有愧于魏、晉、梁焉。必也使夫正統者,不得為聖人之盛節,則得之為無益。得之為無益,故雖舉而加之篡君,而不為過。使夫文王之所不得,而魏、晉、梁之所得者,皆吾之所輕者也,然後魏、晉、梁無以愧文王,而文王亦無所愧于魏、晉、梁焉。

 

【正統論三首•辯論三】

 

始終得其正,天下合於一,是二者,必以其道得之耶?亦或不以其道得之耶?病乎或者之不以其道得之也,於是乎舉而歸之名。歐陽子曰皆正統,是以名言者也。章子曰正統,又曰霸統,是以實言者也。歐陽子以名言而純乎名,章子以實言而不盡乎實。章子之意,以霸統重其實,而不知實之輕自霸統始。使天下之名皆不得過乎實者,固章子意也。天下之名果不過乎實也,則吾以章子為過乎聖人。

 

聖人不得已則不能以實傷名,而章子則能之。且吾豈不知居得其正之為正,(如魏受之於漢,晉受之于魏。)不如至公大義之為正也哉?蓋亦有不得已焉耳。如章子之說,吾將求其備。堯、舜以德,三代以德與功,漢、唐以功,秦、隋、後唐、晉、漢、周以力,晉、梁以弑。(不言魏者,因章子之說而與之辨)。以實言之,則德與功不如德,功不如德與功,力不如功,弑不如力,是堯、舜而下得統者,凡更四不如,而後至於晉、梁焉。而章子以為天下之實,盡於其正統霸統之間矣。歐陽子純乎名,故不知實之所止。章子雜乎實,故雖晉、 梁弑 君之罪,天下所不容之惡,而其實反不過乎霸。彼其初得正統之虛名,而不測其實罪之所

至也。章子則告之曰:「爾,霸者也。」夫以弑君得天下而不失為霸,則章子之說,固便乎篡者也。夫章子豈曰弑君者其實止乎霸也哉,蓋已舉其實而著之名,雖欲復加之罪,而不可得也。

 

夫王者沒而霸者有功於天下,吾以為在漢、唐為宜。必不得已而秦、隋、後唐、晉、漢、周得之,吾猶有憾焉,奈何其舉而加之弑君之人乎。嗚呼!吾不惜乎名而惜乎實也。霸之于王也,猶兄之于父也。聞天下之父嘗有曰堯者,而曰必堯而後父,少不若堯而降為兄,則瞽、鯀懼至僕妾焉。天下將有降父而至於僕妾者,無怪也。從章子之說者,其弊固至乎此也。故曰:莫若純乎名。純乎名,故晉、梁之得天下,其名曰正統,而其弑君之實,惟天下後世之所加,而吾不為之齊量焉,於是乎晉、梁之惡不勝誅於天下,實於此反不重乎。章子曰:「堯、舜曰帝,三代曰王,夏曰氏,商、周曰人,古之人輕重其君有是也。」以為其霸統之說。夫執聖人之一端以藉其口,夫何說而不可?吾亦將曰:孔子刪書,而虞、夏、商、周皆曰書,湯武王、伯禽、秦穆公皆曰誓,以為吾皆曰正統之說,其誰曰不可?聖人之于實也,不傷其名而後從之,帝亦天子也,王亦天子也,氏亦人也,人亦氏也,夫何名之傷?若章子之所謂霸統者,傷乎名而喪乎實者也。

 

 

※以下附錄歐陽修所著《正統論》之說:

 

《正統論‧歐陽修》:「《傳》曰:「君子大居正,又曰:王者大一統。正者,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,統者,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。由不正與不一,然後正統之論作。堯、舜之相傳,三代之相代,或以至公,或以大義,皆得天下之正,合天下於一,是以君子不論也,其帝王之理得而始終之分明故也。及後世之亂,僭偽興而盜竊作,由是有居其正而不能合天下於一者,周平王之有吳、徐是也;有合天下於一而不得居其正者,前世謂秦為閏是也。由是正統之論興焉自漢而下,至於西晉,又推而下之,為宋、齊、梁、陳。自唐而上,至於後魏,又推而上之,則為夷狄。其帝王之理舛,而始終之際不明,由是學者疑焉,而是非不公。非其不公,蓋其是非之難也。自周之亡,迄於顯德,實千有二百一十六年之間,或理或亂,或取或傳,或分或合,其理不能一概,是以論者於此而難也。大抵其可疑之際有四,其不同之說有三,此論者之所病也。

 

何謂可疑之際?周秦之際也,漢、魏之際也,東晉、後魏之際也,朱梁、後唐之際也。秦親得周而一天下,其跡無異禹、湯,而論者黜之,其可疑一也。王莽得漢而天下一,莽不自終其身而漢復興,論者曰偽,宜也。魏得漢而天下三分,論者曰正統,其可疑二也。以東晉承西晉,則無終,以周、隋承元魏,則無始,其可疑三也。梁之取唐,無異魏、晉,而梁為偽。劉備漢之後裔,以不能一天下而自別稱蜀,不得正統,可也。後唐非李氏,未嘗一天下,而正統得之,其可疑四也。

 

何謂不同之說三?有昧者之論,有自私之論,有因人之論。正統之說肇於誰乎?始於《春秋》之作也。當東周之遷,王室微弱,吳、徐並僭,天下三王,而天子號令不能加于諸侯,其《詩》下同於列國,天下之人莫知正統。仲尼以為周平雖始衰之王,而正統在周也。乃作《春秋》,自平王以下,常以推尊周室,明正統之所在。故書王以加正月而繩諸侯。王人雖微,必加于上,諸侯雖大,不與專封,以天加王,而別吳、楚。刺譏褒貶,一以周法。凡其用意,無不在於尊周。而後之學者不曉其旨,遂曰黜周而王魯。或曰起魯隱之不正,或曰起讓 國之賢 君,泥其說于私魯。殊不知聖人之意在於尊周,以周之正而統諸侯也。至秦之帝,既非至公大義,因悖棄先王之道,而自為五勝之說。漢興,諸儒既不明 《春秋》正統之旨,又習秦世不經之說,乃欲尊漢而黜秦,無所據依,遂為三統五運之論,詆秦為閏而黜之。夫漢所以有天下者,以至公大義而起也。而說者直曰以火德當天統而已。甚者,至引蛇龍之妖,以為左驗。至於王莽、魏、晉,直用五行相勝而已。故曰昧者之論也。

 

自西晉之滅,而南為東晉、宋、齊、梁、陳,北為後魏、後周、隋。私東晉者曰:隋得陳,然後天下一。則推其統曰:晉、宋、齊、梁、陳、隋。私後魏者曰:統必有所受。則正其統曰:唐受之隋,隋受之後周,後周受之後魏。至其甚相戾也,則為《南史》者詆北曰虜,為《北史》者詆南曰夷。故曰自私之論也。夫梁之取唐,無異魏、晉之取也,魏、晉得為正,則梁亦正矣。而獨曰偽何哉?以有後唐故也。彼後唐者,初與梁為世仇。及唐之滅,欲借唐為名,托大義以窺天下,則不得不指梁為偽,而為唐討賊也。而晉、漢承之,遂因而不改。故曰因人之論也。以不同之論於可疑之際,是以是非相攻,而罕得其當也。《易》曰:「天下之動,正夫一。」夫帝王之統,不容有二。而論者如此,然紳先生未嘗有是正之者,豈其興廢之際,治亂之本難言與?自《春秋》之後,述者多焉,其通古今、明統類者希矣。司馬子長列序帝王,而項羽亦為《本紀》,此豈可法邪?文中子作《元經》,欲斷南北之疑也,絕宋於元徽五年,進魏于太和元年。是絕宋不得其終,進魏不得其始。夫以子長之博通,王氏之好學,而有不至之論,是果難言與!若夫推天下之至公,據天下之大義,究其興廢,跡其本末,辨其可疑之際,則不同之論息,而正統明矣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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