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﹝歸有光﹞

字熙甫,號震川,明武宗正德元年(一五零六年)臘月二十四日生於江蘇昆山一個日趨衰敗的大族之中。八歲時,年僅二十五歲的母親就丟下三子兩女與世長辭,父親是個窮縣學生,家境急遽敗落。也許就是這種困境,迫使年幼的歸有光過早地懂得了人間憂難,開始奮發攻讀。歸有光自幼明悟絕人,九歲能成文章,十歲時就寫出了洋洋千餘言的《乞醯論》,十一、二歲「已慨然有志古人」,十四歲應童子試,二十歲考了個第一名,補蘇州府學生員,同年到南京參加鄉試。「弱冠盡通六經、三史、大家之文」的歸有光,開始時對舉業滿懷信心,可是,鄉試卻連連落第,五上南京,榜上無名,其間慘淡經營,寒窗十五載,三十五歲時才以第二名中舉。此時的歸有光已是縱觀三代兩漢之文,遍覽諸子百家,上自九經二十一史,下至農圃醫卜之屬無所不博。歸有光的古文和俞仲蔚的詩歌、張子賓的制藝被譽為「昆山三絕」。當時主試江南的張文毅謂歸有光是「賈(誼)、董(仲舒)再世」。以歸有光的才學和聲望,考取進士應是勝券在握了。在鄉試高中的同年冬天,歸有光雇上車馬日夜兼程北上,準備應第二年的禮部會試。誰知這次會試竟是名落孫山。南下還鄉後,他移居就近的嘉定安亭江上,開始了一邊讀書應試,一邊談道講學的生涯。四方學士紛紛慕名而來,少時十幾人,多時百餘人。歸有光的家境一直困貧,全靠妻子王氏料理家事維持生計。居安亭期間,王氏治田四十餘畝,督僮奴墾荒,用牛車灌水,以所收米糧供全家及弟子之食,讓歸有光專心講學。歸有光縱論文史,談經說道,一時間弟子滿門,海內學者文士皆稱歸有光為震川先生。震川先生名揚海內,連恃才居傲的徐文長對歸有光也肅然起敬。一日,狀元出身的禮部侍郎緒大綬回鄉招請徐文長聚會。可是從黃昏一直等到深夜,徐文長才遲遲而來。問其緣由,說「避雨一士人家,見壁門懸『歸有光今歐陽子也』,回翔雒讀,不能舍去,是以遲耳」。緒大綬命僕人取那軸歸有光的文章來,張燈快讀,相對歎賞,至於達旦。然而,歸有光的命運卻是困蹇不堪。三年一次的會試,次次遠涉千里而去,一連八次都是落第而歸。其間四十三歲時,失去了最心愛的長子,時隔一年,又失去了任勞任怨、與己分憂的妻子王氏。仕途的蹭蹬,把這位名揚海內的古文家長期拋棄在荒江僻壤之上。加之失子喪妻的哀痛,使他的生活更加艱難。不過,坎坷的生活,倒也磨煉了歸有光深沉堅毅、不屈服於權勢與惡運的性格。 

明代科舉場上舞弊之風甚盛,雖不重唐代的行卷之習,但是有宗師和大官僚的提攜是仕進的重要捷徑。歸有光久困場屋,對這一科舉內幕應是十分明瞭的。可是,他卻絕不從旁門邪道擠身仕途。鄉試中舉時的宗師張文毅對歸有光十分欣賞,他為歸有光後來三番五次不能中式深感惋惜,幾次「欲以舊誼招致之」,然歸有光「卒守正不一往」。歸有光屢不中試時,明穆宗尚未登位。穆宗身邊的一位寵倖的宦官慕歸有光之名,讓侄子拜歸有光為師,並幾次讓歸有光進京私謁這位宦官,都被歸有光斷然拒絕。穆宗登位後,這位宦官權勢更大,歸有光仍然絕不與之往來。歸有光耿介正直、不事權貴的品格,表現在他整個人生的各個方面。在古文領域裏,他始終堅持己見,不為群言所惑,敢於與當時統治文壇的「鉅子」相抗爭。

明代自開國之初的劉基、宋濂等留下一些好文章後,文壇上就開始彌漫起一股浮飾摹古的風氣。從永樂到成化的幾十年間,久居館閣的「三楊」(士奇、榮、溥)統治文壇,提倡昌明博大的文體,作文雍容華貴、平庸空泛,號稱「台閣體」。於是有李夢陽、何景明為首的「前七子」起來反對「台閣體」。他們主張「文必秦漢,詩必盛唐」,句摹字擬,以佶屈聱牙為高古。李、何七子致力於詩,散文並非所長,但是聲勢之盛,曾左右一世。到了嘉靖年間,李攀龍、王世貞等「後七子」又繼「前七子」而起,推波助瀾,變本加厲,摹古之風愈演愈烈。歸有光就是在這種散發著黴臭的摹古風氣中異軍突起的勇士,是一位敢於反抗潮流的正直文學家。

王世貞和歸有光是同鄉人,比歸有光稍晚。但王世貞從二十二歲進士及第後,官運亨通,步步高升,官至南京刑部尚書,以雄才博學,領袖文壇。於是天下咸望走其門,若玉帛職貢之會,莫敢後塵,登壇設墠,近古未有。這時的歸有光,雖已頗有聲名,但畢竟還是一個身處窮鄉僻壤的布衣老儒。就是這樣一個鄉間窮儒生,竟然敢與不可一世的王世貞抗爭。歸有光在《項思堯文集序》中,批判王世貞的言辭十分激烈,其中說:「蓋今世之所謂文者難言矣。未始為古人之學,而苟得一二妄庸人為之鉅子,爭附和之,以詆排前人……文章至於宋、元諸名家,其力足以追數千載之上,而與之頡頏,而世直以蚍蜉撼之,可悲也!無乃一二妄庸人為之鉅子以倡導之歟?」歸有光公開把王世貞譏之為「妄庸鉅子」,王世貞得知後甚為惱火,說:「妄誠有之,庸則未敢聞命。」歸有光毫不客氣地回敬道:「唯妄故庸,未有妄而不庸者也。」王世貞在晚年完全改變了對歸有光的看法,在為歸有光寫的《歸太僕贊》序中說:「先生于古文詞,雖出之自史、漢,而大較折衷于昌黎、廬陵,當其所得,意沛如也。不事雕飾而自有風味,超然當代名家矣。」且贊云:「千載有公,繼韓、歐陽。餘豈異趨,久而始傷。」他給歸有光古文很高評價的同時,也道出了自己的「遲暮自悔」之情。歸有光用自己的理論和創作實踐終於使他的對手為之折服。

歸有光雖然「八上公車而不遇」,但還是不願甘休,因為科舉取士畢竟是封建社會下層文人仕進的唯一出路。嘉靖四十四年(一五六五年),歸有光第九次參加會試時終於中了個三甲進士,這時年已六十。滿腹詩文經義,一心想為國出力的歸有光雖年已花甲,壯志依舊未衰。因為是三甲,不能授館職,只能到僻遠的長興當知縣。長興地處山區,長期沒有知縣,大小事務都由胥吏把持,豪門大族勾結官府為非作歹,監獄裏關滿了無辜的百姓,盜賊公行,民間雞犬不寧。當時有人勸歸有光不要去上任,以待更換,但他卻毅然前往。他到長興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興辦學校,培養後進。第二件事是整治惡吏,平反冤獄。把無辜辦了死罪的三十餘人省釋出獄,為無辜受誣入獄的一百零七人平了反,把魚肉百姓的惡吏和捕卒快手嚴加法辦。每次審判聽訟都讓婦女兒童環立案前,不用官話而用吳語審訊,以便百姓申訴。常常當堂決斷,而極少具獄。對已入獄者按律令給衣食。一重囚母死,歸有光准許他回家料理喪事後自己返回,那重囚料理完喪事後不聽旁人唆使,竟然自己返回。歸有光一心想學習兩漢循吏,做廉潔剛正之官。上司之命若不便施行便擱置不辦,而「直行己意」,他公開在《長興縣編審告示》中宣佈:「當職謬寄百里之命,止知奉朝廷法令,以撫養小民;不敢阿意上官,以求保薦,是非毀譽,置之度外,不恤也。」在知長興的短短兩年中,歸有光實實在在為百姓做了幾件好事,深受百姓擁戴。

隆慶二年(一五六八年),六十三歲的歸有光遷順德通判。按明制,「進士為令,無為遷倅」。所以歸有光的升遷實為重抑。歸有光曾氣憤地說:「號稱三輔近,不異湘水投。」既是剛正不阿,又是守職安分,這是歸有光性格的兩個方面。他雖然對遷升順德通判大為不滿,但一到任上卻還是兢兢業業,一絲不苟。他利用馬政通判的清閒,廣閱史籍,採訪掌故,修了一部完備的《馬政志》。隆慶四年(一五七零年),歸有光到北京朝賀萬壽節,同年升為南京太僕寺寺丞,但仍然留在北京掌內閣制敕房,纂修《世宗實錄》。歸有光正恨「平生足跡不及天下,又不得當世奇功偉烈書之」,而現在卻時來運轉,能入內閣藏書樓,讀到內閣所藏異書。不幸,正在這大開眼界準備顯露自己的才華,以遂平生之願的時候,卻被病魔纏身。他雖然帶病堅持了一段時間,但終於在第二年(隆慶五年,即公元一五七一年)抱恨死于北京,時年六十六歲。

歸有光一生著作繁富,涉及經史子集各部,但是其主要成就則在散文創作上。清代史學家王鳴盛在《鈍翁類稿》裏,從散文發展的角度評價了歸有光的貢獻:「明自永、宣以下,尚台閣體;化、治以下,尚偽秦、漢;天下無真文章者百數十年。震川歸氏起於吾郡,以妙遠不測之旨,發其淡宕不收之音,掃台閣之膚庸,斥偽體之惡濁,而于唐宋七大家及浙東道學體,又不相沿襲,蓋文之超絕者也。」歸有光的散文「家龍門而戶昌黎」,博采唐宋諸家之長,繼承了唐宋古文運動的傳統,同時又在唐宋古文運動的基礎上有所發展。他進一步擴大了散文的題材,把日常生活中的瑣事引進了嚴肅的「載道」之古文中來,使之更密切地和生活聯繫起來。這樣,就容易使文章寫得情真意切,平易近人,給人以清新之感。尤其是一些敍述家庭瑣事或親舊的生死聚散的短文,寫得樸素簡潔、悱惻動人,「使覽者惻然有隱」。幾百年來,人們讀到歸有光的《寒花葬志》、《項脊軒志》、《先妣事略》、、《女二二壙志》、《女如蘭壙志》等文,無不為之深深感動。歸有光的這些敍事散文,在當時一味摹古浮飾的散文園地中,就象一泓甘甜的泉水沁人心脾,給人以美的享受,為散文的發展開闢了一片新的境界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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