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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魏其侯〈竇嬰〉】

竇嬰是竇太后侄,吳、楚七國之亂時,被景帝任為大將軍,守滎陽,監齊、趙兵。七國破,封魏其侯。武帝初,任丞相。元光三年,竇嬰至交灌夫因在酒席中對田蚡出言不遜,被田蚡以罪逮捕下獄,並被判處死刑。竇嬰傾全力搭救灌夫,並在朝會上就此事與田蚡辯論。但由於王太后的壓力,灌夫仍被判為族誅。竇嬰乃以曾受景帝遺詔「事有不便,以便宜論上」為名,請求武帝再度召見。但尚書很快就發現竇嬰所受遺詔在宮中並無副本,於是以「偽造詔書罪」彈劾竇嬰。元光四年初,竇嬰死。

竇嬰是漢武帝親自任命的第二位丞相。漢武帝在位五十四年,共任命十三位丞相。竇嬰和田蚡是兩代外戚,竇嬰是竇太后的侄子,田蚡是王太后的弟弟,漢武帝的舅舅。這一次是同時被任命,竇嬰做丞相,田蚡做太尉。丞相跟太尉,在西漢初年,都屬於三公之一的重要官職。田蚡的姐姐王夫人做了皇太后以後,他非常想獨攬朝政做丞相,但他手下的門客說:「竇嬰的資歷比你長,做官時的聲望很高,假如皇上讓你做丞相,你要把這個位置讓給竇嬰,你肯定是做太尉,丞相和太尉的級別是一樣的,而且你還能得到一個讓賢的美名。」田蚡聽了大家的意見,通過他姐姐轉告給漢武帝。這樣竇嬰就獲得了一次做丞相的機會。竇嬰是一個崇尚儒家學說的人,漢武帝為了有所作為而採納了董仲舒尊儒的建議,漢武帝重用竇嬰,他們在政治觀念上是一致的。武帝繼位時,武帝眼中能進入丞相人選的人非常少。西漢開國的丞相,用的全是劉邦手下的功臣,蕭何,曹參,王陵,陳平,還有周勃,灌嬰等。從高祖劉邦,到惠帝,到呂后,到文帝,這個時期都是由開國功臣擔任丞相的。到灌嬰這一任,功臣當丞相到此為止。灌嬰在文帝四年去世,之後,開國的大功臣沒有了。到了景帝朝,他任命了四個丞相,第一任陶青,第四任衛綰這兩位既沒參加反秦,又沒參加滅項,跟功臣沒有一點關係。與功臣沾點邊的丞相是周亞夫和劉舍。他們是功臣之子,分別是周勃和劉襄的兒子。西漢政府丞相成員的構成,從大功臣,到小功臣,到功臣之子,再到跟功臣毫無關係的。從當時來看,相才非常匱乏。

選丞相,要選一個有才華的人,但是從漢高祖劉邦開始,就沒有一套培養人才,選拔人才的制度。漢高祖五十五歲當皇帝,六十二歲去世,八年中他忙於兩件事,一個是不停地平叛,再一個是他家庭內部矛盾一大堆。大老婆呂后和那個戚夫人之間皇子爭的事,哪裡顧得上培養人才,選拔人才?惠帝繼位,當年就搞了個人彘事件,之後,他就成了半瘋半傻的人,基本上不理朝政,他也不可能去培養人才。呂后時,忙的事更多了,怎麼殺劉姓的諸侯王,怎麼封呂姓的王,光這些事就忙不過來。再說呂后是一個沒有很高文化修養的人,你叫呂后去培養人才,選拔人才,簡直是開玩笑。文帝頂多能做些減輕賦稅,減輕一些刑罰的事情,人才培養談不上。景帝想做點事,可又趕上七國之亂。歷史給武帝留下的遺產,沒有一個選拔和培養人才的機制。你叫漢武帝上哪兒去選人?他只能從他熟悉的人群中間去選,選來選去,一個是他祖母竇太后的侄子竇嬰,一個是他母親王太后的弟弟,他的舅舅田蚡。這樣一個現實狀況,也是造成竇嬰能夠擔任丞相的重要原因。

景帝朝時,竇太后舉行過一次家宴,那次宴會規模雖然小,但規格高,參加的人有竇太后,漢景帝,梁王和竇嬰。在飯桌上,漢景帝講了一句話:「千秋之後傳梁王。」竇太后很高興,但竇嬰馬上出來糾正,竇太后從「歡」到「憎」,家宴不歡而散。從這件事可以看出,第一,竇嬰非常耿直,有什麼說什麼,他是屬於只琢磨事不琢磨人的那一號大臣。第二,竇嬰是個有信仰的人,他有一個判斷是非的價值觀念。他認為漢景帝的話說得不對,漢朝的天下,歷來是父子相傳,皇上怎麼能擅自傳位給自己的弟弟呢?他判斷是非的標準是祖制。但是,竇嬰是個不懂權術的人。其實,景帝說傳位於梁王,這話是戲言,而竇嬰誤以為是失言。漢景帝在老娘面前專講好聽的,是為哄他老娘高興,但做事他有自己的一套標準。說一套,做一套,該怎麼辦的還怎麼辦,景帝就是這麼一種人。而竇嬰是個不懂權術的人,他傻冒,把景帝的戲言當真了。

第二件事情是七國之亂。七國之亂初期,景帝驚恐失措,結果誤信袁盎的話,錯殺了晁錯。殺了晁錯,七國不退兵,景帝才決定用武力平叛。平叛用了兩個人,一個是周亞夫〈周勃之子〉,一個是竇嬰,但開始竇嬰不幹。竇嬰不幹,反映了他性格中一個很大的弱點:任性。太后家宴以後,竇太后對竇嬰不理不睬,竇嬰覺得自己官太小,乾脆把官辭了,竇太后就解除了他進出皇宮的門籍。過了幾個月,吳楚七國之亂爆發,漢景帝要他出任大將軍,他藉口有病不幹。從這一點來看,竇嬰個人意氣太重。最後經景帝再三勸說才出山,結果立了功,還被封了侯。

竇嬰在平叛七國之亂中立了大功,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大書特書的一件事,說明竇嬰是景帝朝劉姓宗室和竇氏外戚中的一代人才。竇嬰是一個很特別的人才,他正直廉潔,漢景帝賞賜給他的千金,他都全部用於國事。七國之亂以後,景帝任命竇嬰做了太子的老師,太子太傅。在此同時,五個女人之間的相互攪和,把太子的位置給攪和黃了。太子被廢的時候,竇嬰堅決反對,但反對無效。竇嬰又一次任性,不幹了。他報病假,回到長安附近,找了一個南山,一住好幾個月,就是不上班。後來有一個門客勸他說,能夠讓你升官發財的人是皇上,能夠親近,親信你的人是你的姑姑竇太后,太子被廢你去爭,爭不成,就不上班,這樣做,你和景帝的關係不就搞僵了嗎?如果太后和皇上真的都恨你的話,那麻煩就大了。竇嬰恍然大悟,又去上班了。對此,漢景帝啥也沒說,但是,竇嬰的背運,他的失勢也從這時候開始了。

古人認為,太陽象徵的是皇帝,一旦出現日食,說明上天在警告皇帝,皇帝這時就要做檢討。後來,皇帝覺得老是這樣做檢討不是味兒,就改成讓丞相代過。一旦出現日食,就罷免丞相。景帝朝時發生過一次日食,就用免丞相劉舍來代替景帝受罰。這個時候,本來可以由竇嬰來接任丞相,而且,竇太后多次向景帝提出要用竇嬰,但是,漢景帝就是不用他。竇嬰在景帝朝一直不得志,到了武帝繼位以後,才做了丞相。竇嬰上臺以後,輔佐漢武帝大張旗鼓地尊儒。

西漢前期,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,正是這些一代又一代的英雄和人才,輔佐高、惠、文、景數代皇帝,開天闢地,建功立業,才成就了武帝的輝煌盛世。他們是大漢王朝的功臣。但是,這些功臣並非都有一個好的歸宿和結局。其中竇嬰就是一個令人扼腕的悲劇人物。他是外戚,曾經權傾朝野,最後卻落得滿門抄斬的結局,竇嬰之死成為武帝時期的一大疑案。竇嬰之死起因於灌夫在丞相田蚡婚宴上的一次鬧酒,之後以偽造先帝遺詔定罪,而製造這個冤案的背後操縱者就是丞相田蚡。作為外戚集團勢力的新興代表,丞相田蚡早把沒落外戚竇嬰看做是眼中釘。

竇嬰和田蚡都是漢初權重一時的外戚,灌夫因軍功封為將軍,他們之間的傾軋鬥爭是統治階級內部矛盾的典型事例,並展現了漢初宮廷中的一系列矛盾和當時那種人情冷暖、世態炎涼的畸形關係,暴露了統治階級奸詐殘暴的醜惡本質。司馬遷曾親身經歷和體驗過官場的殘酷,所以寫得入木三分。他能把舊戚和新貴之間的矛盾鬥爭寫得如此驚心動魄,淋漓盡致,也充分表現了他對現實政治的強烈批判精神。以下是《史記‧魏其武安侯列傳》中的譯義:

漢景帝四年(前一五三年),立栗太子,派魏其侯擔任太子的太傅。漢景帝七年(前一五零年),栗太子被廢,魏其侯多次為栗太子爭辯都沒有效果。魏其侯就推說有病,隱居在藍田縣南山下好幾個月,許多賓客、辯士都來勸說他,但沒有人能說服他回到京城來。梁地人高遂於是來勸解魏其侯說:「能使您富貴的是皇上,能使您成為朝廷親信的是太后。現在您擔任太子的師傅,太子被廢黜而不能力爭,力爭又不能成功,又不能去殉職。自己託病引退,擁抱著歌姬美女,退隱閒居而不參加朝會。把這些情況互相比照起來看,這是您自己表明要張揚皇帝的過失。假如皇上和太后都要加害於您,那您的妻子兒女都會一個不剩地被殺害。」魏其侯認為他說得很對,於是就出山回朝,朝見皇帝像過去一樣。在桃侯劉舍被免去丞相職務時,竇太后多次推薦魏其侯當丞相。漢景帝說:「太后難道認為我有所吝嗇而不讓魏其侯當丞相嗎?魏其侯這個人驕傲自滿,容易自我欣賞,做事草率輕浮,難以出任丞相擔當重任。」終於沒有任用他,任用了建陵侯衛綰作丞相。

武安侯田蚡,是漢景帝皇后的同母弟弟,出生在長陵。魏其侯已經當了大將軍之後,正當顯赫的時候,田蚡還是個郎官,沒有顯貴,來往于魏其侯家中,陪侍宴飲,跪拜起立像魏其侯的子孫輩一樣。等到漢景帝的晚年,田蚡也顯貴起來,受到寵信,做了太中大夫。田蚡能言善辯,口才很好,學習過《盤盂》之類的書籍,王太后認為他有才能。漢景帝去世,當天太子登位繼立,王太后攝政,她在全國的鎮壓、安撫行動,大都採用田蚡門下賓客的策略。田蚡和他的弟弟田勝,都因為是王太后的弟弟,在漢景帝去世的同一年(前一四一年),被分別封為武安侯和周陽侯。武安侯剛掌權想當丞相,所以對他的賓客非常謙卑,推薦閒居在家的名士出來做官,讓他們顯貴,想以此來壓倒竇嬰等將相的勢力。建元元年(前一四零年),丞相衛綰因病免職,皇上醞釀安排丞相和太尉。籍福勸說武安侯道:「魏其侯顯貴已經很久了,天下有才能的人一向歸附他。現在您剛剛發跡,不能和魏其侯相比,就是皇上任命您做丞相,也一定要讓給魏其侯。魏其侯當丞相,您一定會當太尉。太尉和丞相的尊貴地位是相等的,您還有讓相位給賢者的好名聲。」

武安侯於是就委婉地告訴太后暗示皇上,於是便任命魏其侯當丞相,武安侯當太尉。籍福去向魏其侯道賀,就便提醒他說:「您的天性是喜歡好人憎恨壞人,當今好人稱讚您,所以您當了丞相,然而您也憎恨壞人,壞人相當多,他們也會譭謗您的。如果您能並容好人和壞人,那麼您丞相的職位就可以保持長久;如果不能夠這樣的話,馬上就會受到譭謗而離職。」魏其侯不聽從他的話。魏其侯竇嬰和武安侯田蚡都愛好儒家學說,推薦趙綰當了御史大夫,王臧擔任郎中令。把魯國人申培迎到京師來,準備設立明堂,命令列侯們回到自己的封地上,廢除關禁,按照禮法來規定吉凶的服飾和制度,以此來表明太平的氣象。同時檢舉譴責竇氏家族和皇族成員中品德不好的人,開除他們的族籍。這時諸外戚中的列侯,大多娶公主為妻,都不想回到各自的封地中去,因為這個緣故,譭謗魏其侯等人的言語每天都傳到竇太后的耳中。竇太后喜歡黃老學說,而魏其侯、武安侯、趙綰、王臧等人則努力推崇儒家學說,貶低道家的學說,因此竇太后更加不喜歡魏其侯等人。

到了建元二年(前一三九年),御史大夫趙綰請皇上不要把政事稟奏給太后。竇太后大怒,便罷免並驅逐了趙綰、王臧等人,還解除了丞相和太尉的職務,任命柏至侯許昌當了丞相,武強侯莊青翟當了御史大夫。魏其侯、武安侯從此以列侯的身份閒居家中。武安侯雖然不擔任官職,但因為王太后的緣故,仍然受到皇上的寵信,多次議論政事,建議大多見效,天下趨炎附勢的官吏和士人,都離開了魏其侯而歸附了武安侯。武安侯一天天更加驕橫。建元六年(前一三五年),竇太后逝世,丞相許昌和御史大夫莊青翟因為喪事辦得不周到,都被免官。於是任用武安侯田蚡擔任丞相,任用大司農韓安國擔任御史大夫。天下的士人有郡守和諸侯王,就更加依附武安侯了。武安侯身材矮小,其貌不揚,可是剛一出生就很尊貴。他又認為當時的諸侯王都年紀大了,皇上剛剛即位,年紀很輕,自己以皇帝的至親心腹擔任朝廷的丞相,如果不狠狠地整頓一番,用禮法來使他們屈服,天下人就不會服服貼貼的。在那時候,丞相入朝廷奏事,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天,他所說的話皇帝都聽,他所推薦的人有的從閒居一下子提撥到二千石級,把皇帝的權力轉移到自己手上。皇上於是說:「你要任命的官吏已經任命完了沒有?我也想任命幾個官呢!」他曾經要求把考工官署的地盤劃給自己擴建住宅,皇上生氣地說:「你何不把武器庫也取走!」

從這以後才收斂一些。有一次,他請客人宴飲,讓他的兄長蓋侯南向坐,自己卻東向坐,認為漢朝的丞相尊貴,不可以因為是兄長就私下委曲自己。武安侯從此更加驕縱,他修建住宅,其規模、豪華超過了所有的貴族的府第。田地莊園都極其肥沃,他派到各郡縣去購買器物的人,在大道上絡繹不絕。前堂擺投著鐘鼓,豎立著曲柄長幡,在後房的美女數以百計。諸侯奉送給他的珍寶金玉、狗馬和玩好器物,數也數不清。魏其侯自從失去了竇太后,被皇上更加疏遠不受重用,沒有權勢,諸賓客漸漸自動離去,甚至對他懈怠傲慢,只有灌將軍一人沒有改變原來的態度。魏其侯天天悶悶不樂,唯獨對灌將軍格外厚待。灌將軍夫是潁陰人,父親是張孟,曾經做過潁陰侯灌嬰的家臣,受到灌嬰的寵信,便推薦他,官至二千石級,所以冒用灌氏家的姓叫灌孟。吳楚叛亂時,潁陰侯灌何擔任將軍,是太尉周亞夫的部下,他向太尉推薦灌孟擔任校尉。灌夫帶領一千人與父親一起從軍。灌孟年紀已經老了,潁陰侯勉強推薦他,所以灌孟鬱鬱不得志,每逢作戰時,常常攻擊敵人的堅強陣地,因而戰死在吳軍中。

按照當時軍法的規定,父子一起從軍參戰,有一個為國戰死,未死者可以護送靈柩回來。但灌夫不肯隨同父親的靈柩回去。他慷慨激昂地表示:「希望斬取吳王或者吳國將軍的頭,以替父親報仇。」於是灌夫披上鎧甲,手拿戈戟,召集了軍中與他素來有交情又願意跟他同去的勇士幾十個人。等到走出軍門,沒有人敢再前進。只有兩人和灌夫屬下的奴隸共十多個騎兵飛奔衝入吳軍中,一直到達吳軍的將旗之下,殺死殺傷敵軍幾十人。不能再繼續前進了,又飛馬返回漢軍營地,所帶去的奴隸全都戰死了,只有他一人回來。灌夫身上受重創十多處,恰好有名貴的良藥,所以才得不死。灌夫的創傷稍稍好轉,又向將軍請求說:「我現在更加瞭解吳軍營壘中路徑曲折,請您讓我再回去。」將軍認為他勇敢而有義氣,恐怕灌夫戰死,便向太尉周亞夫報告,太尉便堅決地阻止了他。等到吳軍被攻破,灌夫也因此名聞天下。

潁陰侯把灌夫的情況向皇上彙報了,皇上就任命灌夫擔任中郎將。過了幾個月,因為犯法而丟了官。後來到長安安了家,長安城中的許多顯貴沒有不稱讚他的。漢景帝時,灌夫官至代國國相。景帝去世,當今皇上武帝剛即位,認為淮陽是天下的交通樞紐,必須駐紮強大的兵力加以防守,因此調任灌夫擔任淮陽太守。建元元年(前一四零年),又把灌夫內調為太僕。二年(前一三九年),灌夫與長樂衛尉竇甫喝酒,灌夫喝醉了,打了竇甫。竇甫,是竇太后的兄弟。皇上恐怕竇太后殺灌夫,調派他擔任了燕國國相。幾年以後,又因犯法丟官,閒居在長安家中。灌夫為人剛強直爽,好發酒瘋,不喜歡當面奉承人。對皇親國戚及有勢力的人,凡是地位在自己以上的,他不但不想對他們表示尊敬,反而要想辦法去凌辱他們;對地位在自己之下的許多士人,越是貧賤的,就更加恭敬,跟他們平等相待。在大庭廣眾之中,推薦誇獎那些比自己地位低的人,士人們也因此而推重他。

灌夫不喜歡文章經學,愛打抱不平,已經答應了別人的事,一定辦到。凡和他交往的那些人,無不是傑出人士或大奸巨猾。他家中積累的資產有幾千萬,每天的食客少則幾十,多則近百。為了在田園中修築堤塘,灌溉農田,他的宗族和賓客擴張權勢,壟斷利益,在潁川一帶橫行霸道。潁川的兒童於是作歌唱道:「潁水清清,灌氏安寧;潁水渾濁,灌氏滅族。」灌夫閒居在家雖然富有,但失去了權勢,達官貴人及一般賓客逐漸減少。等到魏其侯失去權勢,也想依靠灌夫去報復那些平日仰慕自己,失勢後又拋棄了自己的人。灌夫也想依靠魏其侯去結交列侯和皇族以抬高自己的名聲。兩人互相援引借重,他們的交往就如同父子之間那樣密切。彼此情投意合,沒有嫌忌,只恨相知太晚了。

灌夫在服喪期內去拜訪丞相,丞相隨口地說:「我想和你一起去拜訪魏其侯,恰值你現在服喪不便前往。」灌夫說:「您竟肯屈駕光臨魏其侯,我灌夫怎敢因為服喪而推辭呢!請允許我告訴魏其侯設置帷帳,備辦酒席,您明天早點光臨。」武安侯答應了。灌夫詳細地告訴了魏其侯,就像他對武安侯所說的那樣。魏其侯和他的夫人特地多買了肉和酒,連夜打掃房子,佈置帷帳,準備酒宴,一直忙到天亮。天剛亮,就讓府中管事的人在宅前伺侯。等到中午,不見丞相到來。魏其侯對灌夫說:「丞相難道忘記了這件事?」灌夫很不高興,說道:「我灌夫不嫌喪服在身而應他之約,他應該來。」於是便駕車,親自前往迎接丞相。丞相前一天只不過開玩笑似地答應了灌夫,實在沒有打算來赴宴的意思。等到灌夫來到門前,丞相還在睡覺。於是灌夫進門去見他,說:「將軍昨天幸蒙答應拜訪魏其侯,魏其侯夫婦備辦了酒食,從早晨到現在,沒敢吃一點東西。」武安侯裝作驚訝地道歉說:「我昨天喝醉了,忘記了跟您說的話。」便駕車前往,但又走得很慢,灌夫更加生氣。等到喝酒喝醉了,灌夫舞蹈了一番,舞畢邀請丞相,丞相竟不起身,灌夫在酒宴上用話諷刺他。魏其侯便扶灌夫離去,向丞相表示了歉意。丞相一直喝到天黑,盡歡才離去。

丞相曾經派籍福去索取魏其侯在城南的田地。魏其侯大為怨恨地說:「我雖然被廢棄不用,將軍雖然顯貴,怎麼可以仗勢硬奪我的田地呢!」不答應。灌夫聽說後,也生氣,大罵籍福。籍福不願兩人有隔閡,就自己編造了好話向丞相道歉說:「魏其侯年事已高,就快死了,還不能忍耐嗎?姑且等待著吧!」不久,武安侯聽說魏其侯和灌夫實際是憤怒而不肯讓給田地,也很生氣地說:「魏其侯的兒子曾經殺人,我救了他的命。我服事魏其侯沒有不聽從他的,為什麼他竟捨不得這幾頃田地?再說灌夫為什麼要干預呢?我不敢再要這塊田地了!」武安侯從此十分怨恨灌夫、魏其侯。

元光四年(前一三一年)的春天,丞相向皇上說灌夫家住潁川,十分橫行,百姓都受其苦。請求皇上查辦。皇上說:「這是丞相的職責,何必請示。」灌夫也抓住了丞相的秘事,用非法手段謀取利益,接受了淮南王的金錢並說了些不該說的話。賓客們從中調解,雙方才停止互相攻擊,彼此和解。那年夏天,丞相娶燕王的女兒做夫人,太后下了詔令,叫列侯和皇族都去祝賀。魏其侯拜訪灌夫,打算同他一起去。灌夫推辭說:「我多次因為酒醉失禮而得罪了丞相,丞相近來又和我有嫌隙。」魏其侯說:「事情已經和解了。」硬拉他一道去。酒喝到差不多時,武安侯起身敬酒祝壽,在坐的賓客都離開席位,伏在地上,表示不敢當。過了一會兒,魏其侯起身為大家敬酒祝壽,只有那些魏其侯的老朋友離開了席位,其餘半數的人照常坐在那裏,只是稍微欠了欠上身。灌夫不高興。他起身依次敬酒,敬到武安侯時,武安侯照常坐在那裏,只稍欠了一下上身說:「不能喝滿杯。」灌夫火了,便苦笑著說:「您是個貴人,這杯就託付給你了!」

當時武安侯不肯答應。敬酒敬到臨汝侯,臨汝侯正在跟程不識附耳說悄悄話,又不離開席位。灌夫沒有地方發洩怒氣,便罵臨汝侯說:「平時詆毀程不識不值一錢,今天長輩給你敬酒祝壽,你卻學女孩子一樣在那兒同程不識咬耳說話!」武安侯對灌夫說:「程將軍和李將軍都是東西兩官的衛尉,現在當眾侮辱程將軍,仲孺難道不給你所尊敬的李將軍留有餘地嗎?」灌夫說:「今天殺我的頭,穿我的胸,我都不在乎,還顧什麼程將軍、李將軍!」座客們便起身上廁所,漸漸離去。魏其侯也離去,揮手示意讓灌夫出去。武安侯於是發火道:「這是我寵慣灌夫的過錯。」便命令騎士扣留灌夫,灌夫想出去又出不去。籍福起身替灌夫道了歉,並按著灌夫的脖子讓他道歉。灌夫越發火了,不肯道歉。武安侯便指揮騎士們捆綁灌夫放在客房中,叫來長史說:「今天請宗室賓客來參加宴會,是有太后詔令的。」彈劾灌夫,說他在宴席上辱駡賓客,侮辱詔令,犯了「不敬」罪,把他囚禁在特別監獄裏。於是追查他以前的事情,派遣差吏分頭追捕所有灌氏的分支親屬,都判決為殺頭示眾的罪名。

魏其侯感到非常慚愧,出錢讓賓客向田蚡求情,也不能使灌夫獲釋。武安侯的屬吏都是他的耳目,所有灌氏的人都逃跑、躲藏起來了,灌夫被拘禁,於是無法告發武安侯的秘事。魏其侯挺身而出營救灌夫。他的夫人勸他說:「灌將軍得罪了丞相,和太后家的人作對,怎麼能營救得了呢?」魏其侯說:「侯爵是我掙來的,現在由我把它丟掉,沒有什麼可遺憾的。再說我總不能讓灌仲孺自己去死,而我獨自活著。」於是就瞞著家人,私自出來上書給皇帝。皇帝馬上把他召進宮去,魏其侯就把灌夫因為喝醉了而失言的情況詳細地說了一遍,認為不足以判處死刑。皇上認為他說得對,賞賜魏其侯一同進餐,說道:「到東宮去公開辯論這件事。」魏其侯到東宮,極力誇讚灌夫的長處,說他酗酒獲罪,而丞相卻拿別的罪來誣陷灌夫。武安侯接著又竭力詆毀灌夫驕橫放縱,犯了大逆不道的罪。魏其侯思忖沒有別的辦法對付,便攻擊丞相的短處。武安侯說:「天下幸而太平無事,我才得以做皇上的心腹,愛好音樂、狗馬和田宅。我所喜歡的不過是歌伎藝人、巧匠這一些人,不像魏其侯和灌夫那樣,招集天下的豪傑壯士,不分白天黑夜地商量討論,腹誹心謗深懷對朝廷的不滿,不是抬頭觀天象,就是低頭在地上畫,窺測於東、西兩宮之間,希望天下發生變故,好讓他們立功成事。我倒不明白魏其侯他們到底要做些什麼?」於是皇上向在朝的大臣問道:「他們兩人的話誰的對呢?」御史大夫韓安國說:「魏其侯說灌夫的父親為國而死,灌夫手持戈戟衝入到強大的吳軍中,身受創傷幾十處,名聲在全軍數第一,這是天下的勇士,如果不是有特別大的罪惡,只是因為喝了酒而引起口舌之爭,是不值得援引其他的罪狀來判處死刑的,魏其侯的話是對的。丞相又說灌夫同大奸巨猾結交,欺壓平民百姓,積累家產數萬萬,橫行潁川,淩辱侵犯皇族,這是所謂『樹枝比樹幹大,小腿比大腿粗』,其後果不是折斷,就是分裂,丞相的話也不錯。希望英明的主上自己裁決這件事吧。」

主爵都尉汲黯認為魏其侯對,內史鄭當時也認為魏其侯對,但後來又不敢堅持自己的意見去回答皇上,其餘的人都不敢回答。皇上怒斥內史道:「你平日多次說到魏其侯、武安侯的長處和短處,今天當廷辯論,畏首畏尾地像駕在車轅下的馬駒,我將一併殺掉你們這些人。」馬上起身罷朝,進入宮內侍俸太后進餐。太后也已經派人在朝廷上探聽消息,他們把廷辯的情況詳細地報告了太后。太后發火了,不吃飯,說:「現在我還活著,別人竟敢都作踐我的弟弟,假若我死了以後,都會像宰割魚肉那樣宰割他了。再說皇帝怎麼能像石頭人一樣自己不做主張呢!現在幸虧皇帝還在,這班大臣就隨聲附和,假設皇帝死了以後,這些人還有可以信賴嗎?」皇上道歉說:「都是皇室的外家,所以在朝廷上辯論他們的事。不然的話,只要一個獄吏就可以解決了。」這時郎中令石建向皇上分別陳述了魏其侯、武安侯兩個人的事情。武安侯既已退朝,出了停車門,招呼韓御史大夫同乘一輛車。生氣地說:「我和你共同對付一個老禿翁,你為什麼還模棱兩可,猶豫不定?」韓御史大夫過了好一會兒才對丞相說:「您怎麼這樣不自愛自重?他魏其侯譭謗您,您應當摘下官帽,解下印綬,歸還給皇上,說:『我以皇帝的心腹,僥倖得此相位,本來是不稱職的,魏其侯的話都是對的』。像這樣,皇上必定會稱讚您有謙讓的美德,不會罷免您。魏其侯一定內心慚愧,閉門咬舌自殺。現在別人詆毀您,您也詆毀人家,這樣彼此互罵,好像商人、女人吵嘴一般,多麼不識大體呢!」武安侯認錯說:「爭辯時太性急了,沒有想到應該這樣做。」

於是皇上派御史按照文簿記載的灌夫的罪行進行追查,與魏其侯所說的有很多不相符的地方,犯了欺騙皇上的罪行。被彈劾拘禁在名叫都司空的特別監獄裏。漢景帝時,魏其侯曾接收過他臨死時的詔書,那上面寫道:「假如遇到對你有什麼不方便的事情,你可以隨機應變,把你的意見呈報給皇帝。」等到自己被拘禁,灌夫定罪要滅族,情況一天比一天緊急,大臣們誰也不敢再向皇帝說明這件事。魏其侯便讓侄子上書向皇帝報告接受遺詔的事,希望再次得到皇上的召見。奏書呈送皇上,可是查對尚書保管的檔案,卻沒有景帝臨終的這份遺詔。這道詔書只封藏在魏其侯家中,是由魏其侯的家臣蓋印加封的。於是便彈劾魏其侯偽造先帝的詔書,應該判處斬首示眾的罪。元光五年(前一三零年)十月間,灌夫和他的家屬全部被處決了。魏其侯過了許久才聽到這個消息,聽到後憤慨萬分,患了中風病,飯也不吃了,打算死。

有人聽說皇上沒有殺魏其侯的意思,討論決定不處死刑了。魏其侯才開始吃飯了,開始醫治疾病。這時意然有流言蜚語,製造了許多誹謗魏其侯的話讓皇上聽到,因此就在當年十二月的最後一天將魏其侯在渭城大街上斬首示眾。這年的春天,武安侯病了,嘴裏老是叫喊,講的都是服罪謝過的話。讓能看見鬼的巫師來診視他的病,巫師看見魏其侯和灌夫兩個人的鬼魂共同監守著武安侯,要殺死他,最後終於死了。兒子田恬繼承了爵位。元朔三年(前一二六年),武安侯田恬因穿短衣進入宮中,犯了「不敬」之罪,封爵被廢除。淮南王劉安謀反的事被發覺了,皇上讓追查此事。淮南王前次來朝,武安侯但任太尉,當時到霸上來迎接淮南王說:「皇上沒有太子,大王最賢明,又是高祖的孫子,一旦皇上去世,不是大王繼承皇位,還應該是誰呢!」淮南王十分歡喜,送給武安侯許多金銀財物。皇上自從魏其侯的事件發生時就不認為武安侯是對的,只是礙著王太后的緣故罷了。等聽到淮南王向武安侯送金銀財物時,皇上說:「假使武安侯還活著的話,該滅族了。」太史公說:魏其侯和武安侯都憑外戚的關係身居顯要職位,灌夫因為一次下定決心冒險立功而顯名於當時。魏其侯的被重用,是由於平定吳、楚七國叛亂;武安侯的顯貴,則是由於利用了皇帝剛剛即位,王太后掌權的機會。然而魏其侯實在是太不懂時勢的變化,灌夫不學無術又不謙遜,兩人互相庇護,釀成了這場禍亂。武安侯依仗顯貴的地位而且喜歡玩弄權術;由於一杯酒的怨憤,陷害了兩位賢人。可悲啊!灌夫遷怒於別人,以致自己的性命也不長久。灌夫受不到百姓的擁戴,終究落了壞名聲。可悲啊!由此可知灌夫災禍的根源啦!《史記‧魏其武安侯列傳》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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