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貫道盤萬八年

《文心雕龍‧卷九‧養氣‧第四十二》

【原文】第一段

昔王充〈注一〉著述，制《養氣》〈注二〉之篇，驗己而作〈注三〉，豈虛造哉！夫耳目鼻口，生之役也〈注四〉；心慮言辭，神之用也。率志委和〈注五〉，則理融而情暢；鑽礪〈注六〉過分，則神疲而氣衰；此性情之數也。夫三皇辭質，心絕于道華〈注七〉；帝世〈注八〉始文，言貴於敷奏〈注九〉；三代〈注十〉春秋，雖沿世彌縟〈注十一〉，並適分〈注十二〉胸臆〈注十三〉，非牽課〈注十四〉才外也。戰代〈注十五〉技詐，攻奇飾說；漢世迄今，辭務日新，爭光鬻采〈注十六〉，慮亦竭矣。故淳言以比澆辭，文質〈注十七〉懸乎千載；率志以方竭情，勞逸〈注十八〉差於萬里；古人所以餘裕〈注十九〉，後進所以莫遑〈注二十〉也。

【譯義】

從前王充進行著作，曾寫《養性》十六篇，是經過自己的驗證而寫的，怎能是憑空編造的呢！人的耳、目、口、鼻，是為生命服務的；心思、言辭，則是精神的運用。順著情感的發展而自然諧和，就能思理融和而情緒順暢；如果鑽研過度，就精神疲乏而元氣衰損：這就是性情的一般原理。上古三皇時期，言辭樸質，還沒有絲毫追求華麗的思想。唐虞之世的言辭，開始有了文采，仍以敷陳上奏為貴。從夏、商、周三代到春秋時期，雖然一代比一代文采增多，都是隨作者個人的心意表達出來，而不是從作者才性之外去強求。戰國時期的著述，繁雜而不真實，作者大都追求奇特以文飾自己的學說。從漢代到現在，文辭寫作一天比一天新奇，爭妍鬥麗，炫耀文采，已是絞盡腦汁的了。所以，淳厚的作品和澆薄的文辭相較，其華麗和質樸的不同相差千年；隨順情志的創作和絞盡腦汁的創作相比，其勞神苦思和輕鬆愉快的不同，更是相去萬里：古代作者其所以從容不迫，後代作家之所以忙個不停，就是這個原因。

【注譯】

◎〈注一〉王充：字仲任，東漢會稽上虞人。博通百家之言，持自然之論，反對災異之說。著有《論衡》八十五篇、《養性》十六篇。

◎〈注二〉養氣：語本《孟子‧公孫丑上》：「我知言，我善養吾浩然之氣。」本指涵養正直剛大之氣。宋以後經理學家提出，成為儒者的修養功夫之一。《漢‧王充‧論衡‧自紀》：「養氣自守，適食則酒。閉明塞聰，愛精自保。」《南朝梁‧劉勰‧文心雕龍‧養氣》：「昔王充著述，制養氣之篇，驗己而作，豈虛造哉！」王充曾著《養性》十六篇，其書不傳。

◎〈注三〉驗己而作：經由自己親身經歷所得。

◎〈注四〉耳目鼻口  生之役也：人的耳、目、口、鼻，是為生命服務的。語出《呂氏春秋•貴生》：「聖人深慮天下，莫貴於生。夫耳目鼻口，生之役也。」

◎〈注五〉委和：聽任其諧和。

◎〈注六〉鑽礪：鑽研磨礪。

◎〈注七〉道華：語出《老子‧三十八章》：「前識者，道之華而愚之始。」此處指「道」的虛華。

◎〈注八〉帝世：指堯舜時期。

◎〈注九〉敷奏：向君王報告。敷，敷陳。《書經‧舜典》：「敷奏以言，明試以功，車服以庸。」

◎〈注十〉三代：夏、商、周三代。

◎〈注十一〉彌縟：更加文采繁多。縟，文彩繁多。《文選‧張衡‧西京賦》：「故其館室次舍，采飾纖縟。」縟，音 ㄖㄨˋ。

◎〈注十二〉適分：適合於作者的本分、個性。

◎〈注十三〉胸臆：心中的想法。《唐‧李朝威‧柳毅傳》：「且以率肆胸臆，酬酢紛綸，唯直是圖，不遑避害。」

◎〈注十四〉牽課：牽連，課求。

◎〈注十五〉戰代：戰國時期。

◎〈注十六〉鬻采：顯耀文采。

◎〈注十七〉文質：文采和本質。《文選‧干寶‧晉紀總論》：「爰及上代，雖文質異時，功業不同。」《南朝梁‧劉勰‧文心雕龍‧史傳》：「唯陳壽三志，文質辨洽，荀張比之於遷固，非妄譽也。」

◎〈注十八〉勞逸：勞苦和閒逸，此處指創作的費神與不費神之別。

◎〈注十九〉餘裕：充裕而有餘。《孟子‧公孫丑下》：「我無官守，我無言責也，則吾進退，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？」《後漢書‧卷六十下‧蔡邕傳》：「當其無事也，則舒紳緩佩，鳴玉以步，綽有餘裕。」

◎〈注二十〉莫遑：無暇。遑，閒暇。《詩經‧小雅‧小牟》：「心之憂矣，不遑假寐。」

【原文】第二段

凡童少鑒淺〈注一〉而志盛，長艾〈注二〉識堅〈注三〉而氣衰，志盛者思銳以勝勞〈注四〉，氣衰者慮密以傷神，斯實中人〈注五〉之常資〈注六〉，歲時〈注七〉之大較〈注八〉也。若夫器分〈注九〉有限，智用無涯〈注十〉，或慚鳧企鶴〈注十一〉，瀝辭〈注十二〉鐫思〈注十三〉，於是精氣內銷，有似尾閭〈注十四〉之波，神志外傷，同乎牛山之木〈注十五〉；怛惕〈注十六〉之盛疾，亦可推矣。至如仲任置硯以綜述〈注十七〉，叔通懷筆以專業〈注十八〉，既暄之以歲序〈注十九〉，又煎之以日時，是以曹公懼為文之傷命，陸雲〈注二十〉嘆用思之困神〈注二一〉，非虛談〈注二二〉也。

【譯義】

大凡青少年認識不深而志氣旺盛，老年人則認識力強而氣血衰弱；志氣旺盛的人，思考敏銳而經得起勞累；氣血衰弱的人，思考周密卻損傷精神：這是一般人的資質，不同年齡的人的大概情況。至於人的才分，都有一定的限度，而智力的運用卻是無邊無際的；有的就像不滿於鴨腿之短，而羡慕鶴腿之長，在寫作中一字一字地挖空心思：於是精氣消損於內，有如海水永不停止地外泄；神思損傷於外，像牛山上的草木被砍得精光。過分的驚懼緊張必將造成疾病，也就可想而知了。至於王充在門窗牆柱上放滿筆墨以進行著作，曹褒在走路睡覺時都抱著紙筆而專心於禮儀，既累月不斷地苦思，又整天不停地煎熬：所以曹操曾擔心過分操勞會傷害性命，陸雲曾感歎過分用心使精神困乏，都不是沒有根據的空話。

【注譯】

◎〈注一〉鑒淺：認識能力不深。鑒，視察的能力、見識。《梁書•卷二十七•到洽傳》：「樂安任昉有知人之鑒。」

◎〈注二〉長艾：年老。艾，比喻老人、年長的人。《史記•卷四•周本紀》：「瞽史教誨，耆艾脩之。」《南朝梁•劉勰•文心雕龍•養氣》：「凡童少鑒淺而志盛，長艾識堅而氣衰。」《禮記•曲禮上》：「五十曰艾。」《孔穎達疏》：「發蒼白色如艾也。」

◎〈注三〉識堅：認識能力很強。

◎〈注四〉勝勞：勝任疲勞。

◎〈注五〉中人：中等資質的人。《論語‧雍也》：「中人以上，可以語上也。」

◎〈注六〉常資：一般的資質。

◎〈注七〉歲時：時光、歲月。《唐‧韓愈‧贈徐州族姪詩》：「歲時易遷次，身命多厄窮。」此處指一般年齡而言。

◎〈注八〉大較：大概情況。

◎〈注九〉器分：根器與才分。

◎〈注十〉智用無涯：智慧是無窮無盡的。語出《莊子•內篇•養生主第三》：「吾生也有涯，而知也無涯；以有涯隨無涯，殆已。」語譯：人的生命是有限的，而知識是無窮的，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窮的知識，就會搞得精疲力竭。吾生也有涯，指人的生命；知，同「智」，知識。

◎〈注十一〉慚鳧企鶴：野鴨自慚腳脛短而羨慕鶴鳥的腿脛長。比喻對自己的短處慚愧，而羨慕他人的長處。慚鳧，因鳧腿之短而慚愧。鳧，動物名。鳥綱雁形目。狀如鴨而略大。體長二尺許，嘴扁，腳短，趾間有蹼，翼長能飛翔，常群居於湖沼中。或稱為「野鴨」。鳧，音 ㄈㄨˊ。企鶴，羡慕鶴的腿長。《莊子•駢拇》：「長者不為有餘，短者不為不足。是故鳧脛雖短，續之則憂；鶴脛雖長，斷之則悲。」劉勰借此以喻作者違背自然之理，而抱不切實際的要求。企，盼望。如：「企盼」、「企望」。《南朝梁‧劉勰‧文心雕龍‧養氣》：「若夫器分有限，智用無涯，或慚鳧企鶴，瀝辭鐫思。」

◎〈注十二〉瀝辭：精選文辭。瀝，過濾以除去雜質。

◎〈注十三〉鐫思：雕鑿構思。鐫，雕鑿、雕刻。如：「鐫石」。《唐‧白居易‧新樂府‧青石》：「不願作官家道旁德政碑，不鐫實錄鐫虛辭。」《明‧徐宏祖‧徐霞客遊記‧卷一下‧遊嵩山日記》：「一山皆劈為崖，滿崖鐫佛其上。」鐫，音 ㄐㄩㄢ。

◎〈注十四〉尾閭：海水所歸聚之處。《莊子•秋水》：「天下之水，莫大於海，萬川歸之，不知何時止，而不盈；尾閭泄之，不知何時已，而不虛。」《文選•郭璞•江賦》：「磴之以瀿瀷，渫之以尾閭。」

◎〈注十五〉牛山之木：本指山上無樹木，今多用以戲喻人禿頂無髮。語出《孟子•告子上》：「牛山之木嘗美矣，以其郊於大國也，斧斤伐之，可以為美乎？牛羊又從而牧之，是以若彼濯濯也。」《趙岐注》：「牛山，齊之東南山也。濯濯，無草木之貌。」孟子說：「牛山的草木曾經很茂盛、美麗啊！但因為它就在大國的近郊，人們常拿著斧頭之類的工具去砍它，草木還能長得茂盛美麗嗎？這座山的草木在日夜裡滋生、繁殖，在雨露裡潤澤、吸養，並非沒有枝芽生長出來；可是牛羊又隨著在那兒被放牧，所以就變成那樣地光禿禿了。」亦作「牛山濯濯」。

◎〈注十六〉怛惕：驚恐憂懼，指害怕得不到佳作而煩惱緊張的心理狀態。怛，驚恐、畏懼。《唐‧獨孤及‧代書寄上李廣州詩》：「推誠魚鱉信，持正魑魅怛。」音 ㄉㄚˊ。惕，小心謹慎，隨時警覺。如：「警惕」。《易經‧乾卦‧九三》：「君子終日乾乾，夕惕若厲。」《文選‧潘岳‧悼亡詩三首之一》：「悵怳如或存，周遑忡驚惕。」

◎〈注十七〉置硯以綜述：到處都放著硯墨以備隨時記述。《初學記‧卷二十一‧引謝承‧後漢書》：「王充於室內門戶牆柱，各置筆硯，著《論衡》八十五篇。」

◎〈注十八〉懷筆以專業：懷中常抱紙筆用以記述禮儀。《後漢書•曹褒傳》：「褒少篤志有大度，結髮傳充業，博雅疏通，尤好禮士。常憾朝廷制度未備，慕叔孫通漢禮儀，晝夜研精，沈吟專思，寢則懷抱筆劄，行則誦習文書，當其念至，忘所之適。」

◎〈注十九〉暄之以歲序：指王充與叔通終年讀書不倦，似煎似熬。暄，同「溫」，常以指春天的溫暖。劉勰這裏用以和下句「煎」字對舉，都有煎熬之意。《王僧達‧答顏延年》：「聿來歲序暄，輕雲出東岑。」

◎〈注二十〉陸雲：字士龍，西晉文學家，陸機之弟。

◎〈注二一〉用思困神：耗用太多心思，以致於精神耗損。《陸雲‧與兄平原書》：「兄文章已自行天下，多少無所在，且用思困人，亦不事復及，以此自勞役。」

◎〈注二二〉虛談：空談。《後漢書‧卷十八‧吳漢傳》：「君與劉公積不相能，而信其虛談，不為之備，終受制矣。」《五代史平話‧唐史‧卷上》：「張公好虛談而無實用，傾險小人也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