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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肅 趙大洲 先生貞吉

趙貞吉字孟靜,號大洲,蜀之內江人。生而神穎,六歲誦書,日盡數卷。登嘉靖十一年進士第。選庶起士,授編修。因上惑方術,疏請敷求真儒,不報。遷右春坊右中允,管司業事。二十九年,京師戒嚴,嫚書要貢,集百官議闕下,日中莫發一論者。先生出班大言曰:「城下之盟,《春秋》恥之。」

華亭問何奇畫,先生曰:「為今之計,皇上出御正殿,下詔引咎,錄周尚文之功以勵邊帥,釋沈束之獄以開言路,輕損軍之令,重賞功之格,飭文武百司為城守,遣官宣諭諸將,監督力戰,其他無可為畫者。」上即升先生左春坊左諭德,兼河南道監察御史,給賞功銀 五萬兩 ,令其隨宜區處,宣諭將士。方廷議罷,先生盛氣謁相嵩於西苑直中,嵩辭不見。先生怒叱門者。會通政趙文華趨入, 顧謂 先生曰:「公休矣,天下事當徐議之。」先生愈怒,罵曰:「汝權門犬,何知天下事!」

嵩聞大恨,欲敗其事,故不與督戰事權,亦不與一護卒。先生單騎出城,僦民車,致銀總兵仇鸞所,歷諸營傳諭而返。明日復命,上怒,謂功賞未見措置,第為周尚文、沈束懷怨,詔錦衣衛逮杖。謫廣西荔波縣典史。量移徽州通判。稍遷南京文選司主事,進郎中,升光祿寺少卿,通政司參議右通政,光祿寺卿,戶部右侍郎,皆在南京。

四十年始入為戶部右侍郎,又以忤嵩罷。隆慶改元,起吏部侍郎,兼翰林院學士,掌詹事府事。上幸學,暫掌祭酒事。出為南京禮部尚書。召入兼翰林院學士,協管詹事府事。尋拜文淵閣大學士。先生在閣,與高文襄共事,而議多不合。其大者謂「御兵分隸五府,數變之後,至嘉靖庚戌,別立戎政廳,以十餘萬眾,統於一人,盡變祖制。夫兵權貴於分,練兵亦貴於分,此古法也。」疏下廷臣議行,而本兵霍冀不悅。及給事中楊鎔論冀, 冀遂誣 先生主使。上 終直 先生而罷冀。文襄以徐文貞草世廟遺詔,改政改臣為 仇 君,將欲加罪。先生拂衣起曰:「若是則先帝大禮大獄諸案,即宋之奸黨碑也。」

文襄色變而止。文襄以閣臣兼掌吏部事,使先生兼掌都察院事。文襄欲修怨廷中之異己者,非時考察科道,先生執筆,文襄終不得志,其爭給事中吳時來至於日中。於是文襄使其客 韓楫劾 先生為庸橫。先生言:「人臣庸則不能橫,橫非庸臣之所能也。臣兢兢惟拱言是聽,僅以考察一事與之相左,臣真庸臣也。若拱者然後可謂之橫也已。」詔馳驛歸。杜門著述,擬作《二通》,以括今古之書。內篇曰《經世通》,外篇曰《出世通》。內篇又分二門:曰史,曰業。史之為部四:曰經,曰傳,曰制,曰志。業之為部四:曰典,曰行,曰藝,曰術。外篇亦分二門:曰說,曰宗。說之為部三:曰經,曰律,曰論。宗之為部一:曰單傳直指。書雖未成,而其緒可尋也。萬曆四年三月十五日卒,年六十九。贈少保,諡文肅。

先生之學,李贄謂其得之徐波石。按先生之論中也,曰:「世儒解中者,不偏不倚,無過不及之名,而不知言中為何物。今夫置器于地,平正端審,然後曰:『此器不偏不倚』;度物之數,長短適中,然後曰:『此物無過不及』。今舍其器物,未問其作何名狀,而但稱曰:『不偏不倚,無過不及』,則茫茫虛號,何所指歸?若以為物物有天然之則,事事有當可之處,夫天然之則,在此物者,不能以該於彼物;當可之處,在此事者,不能以通於他事。若以為道心為主,而人心聽命,則動靜雲為之際,自無過不及之差,此又以中為學問之效。寧有三聖心傳,不指其體而僅言其效乎?」

波石之論中也,亦曰:「伊川有堂之中為中,國之中為中,若中可擬而明也,《易》不當曰神無方而易無體矣。」故知先生有所授受也。先生初不自諱其非禪學,常與徐魯源相遇,魯源言:「學問當有所取,有所舍。」先生厲聲曰:「吾這裏無取無舍,宛然宗門作用也。」其答友人云:「僕之為禪,自弱冠以來,敢欺人哉!試觀僕之行事立身於名教,有悖謬者乎?則禪之不足以害人明矣。僕蓋以身證之,非世儒徒以口說諍論比也。」

先生謂「禪不足以害人」者,亦自有說:「朱子云:『佛學至禪學大壞。』蓋至於今,禪學至棒喝而又大壞。棒喝因付囑源流,而又大壞。就禪教中分之為兩:曰如來禪,曰祖師禪。如來禪者,先儒所謂語上而遺下,彌近理而大亂真者是也。祖師禪者,縱橫捭闔,純以機法小慧牢籠出沒其間,不啻遠理而失真矣。今之為釋氏者,中分天下之人,非祖師禪勿貴,遞相囑付,聚群不逞之徒,教之以機械變詐,皇皇求利,其害甯止於洪水猛獸哉!故吾見今之學禪而有得者,求一樸實自好之士而無有。假使達摩復來,必當折棒噤口,塗抹源流,而後佛道可興。」

先生之所謂「不足以害人」者,亦從彌近理而大亂真者學之。古來如大年、東坡、無垢、了翁一輩,皆出於此。若其遠理而失真者,則斷斷無一好人也。先生常游嵩高、抱犢、伏牛諸山,德清蔡子木問道,述七圖示之:其一《混元圖》,其二《出庚圖》,其三《浴魄圖》,其四《伊字三點之圖》,其五《卍字輪相之圖》,其六周子《太極圖》,其七《河圖》。謂一以攝六,六以顯一,一者真空也,六者妙有也,世間法與出世法皆備矣。先生蓋見溈仰以圖相創立宗旨,與《太極圖》相似,故扭合為一,而不顧其理之然否也。夫《太極》只一圈耳,一圈之外,不可更加一圈也。仰山之圖相九十七,一圓分主一事,不得謂之混元矣。是故形同而實異也。《出庚》、《浴魄》,魏伯陽以月象附會納甲,趙汝梅、朱風林皆常駁之,與《太極》益不合矣。英雄欺人,徒自欺耳!

雜著

中之名何稱哉?其性命之總名也歟?乃圓滿充足之號,無虧無盈,無首無尾,無分別同異之義。其體則太始之元,太乙之真;其材則二儀之精,五行之秀。以言其渾成,則為元命;以言其圓明,則為元性。不立一知,而不見其不足,包括萬德,而不見其有餘者,其惟中乎!天高明,而中與之高明;地博厚,而中與之博厚;萬古悠久無疆,而中與之無疆。執之者,如寶珠在握,而珠外有餘光,其極也,千珠曆落,而彩射無邊;如古鏡當台,而鏡外有餘照,其極也,萬鏡交輝,而光影無盡。命自我立,性自我具,宇宙在手,萬化生身,參贊位育,輔相裁成。躋之者,莫甚於堯、舜之聖矣,下逮三代聖賢,無不于此成道。而吾夫子,拔起千載之後,直以堯、舜為宗。其始志學,以至耳順、從心之年,無非此執中之指。至其孫伋始著為書,曰《中庸》,欲以深明斯道。

而世儒不達,徒以意度解詁,曰中者,不偏不倚,無過不及之名,而不指言中為何物。今夫置器于地,平正端審,然後曰:「此器不偏不倚」;度物之數,長短適中,然後曰:「此物無過不及」。今舍其器物,未問其作何名狀,而但稱曰:「不偏不倚,無過不及」,則茫茫虛號,何所指歸耶?若以為物物有天然之則,事事有當可之處,吾能精一以討,求之執之於心,以為常法,則其說又有不然者。夫天然之則,在此物者,不能以該於彼物;當可之處,在此事者,不能以通於他事。若執一,則無異於刻舟之愚;若徇萬,則有同於雕形之苦。以是為大聖人,盡性至命,篤恭無為之道,奚其可哉!若以用精一之功,以從事于人心道心之間,必使道心為主,而人心聽命,則動靜云為之際,自無過不及之差。此又以中為學問之效,而三聖相授之時,不指其體而僅言其效,舍道心精一,而舉其行事無過不及之處,以為執守之地,若非《古文尚書》之出,則《論語》之記亦疏矣。諸子因吾說而求之,優遊厭飫,以求自得,毋拘舊說,毋蹈淺陋,他日自肯於羹牆衡帶之間也,相與勖之。

君子亦心乎?學而已矣!真學真志,真修真修,至虛至虛,至謙至虛。無見見,即是我至謙,無我我,不可見,終日乾乾,學此而已矣。見起忘修,我起害志,修非真修,志非真志,敢曰真學?夫真學也者,不昧、不落、不著、不倚也。不倚也者,學於見聞知識而不倚,學於人情事變而不倚,以至學於天地而不倚。無地、無時、無事,非學而不倚。不倚也者,無我之謂也,見無我,則倚於無我。不倚也者,無見之謂也;無見也者,見即是我;無我也者,我不可見。只此真見、真我之謂真志、真修,謂之至虛至謙,謂之誠意。如是改過謂之改,如是懲忿謂之懲,如是徙義謂之徙,如是窒欲謂之窒,如是自改、自懲、自徙、自窒謂之如惡惡臭,如好好色,謂之自慊,謂之自誠。夫誠之者,性也,非見也。

講「吾有知乎哉」一章,曰:「夫聖人者,性聰明睿智之體,安容執敬別之用?其天浩浩,其淵淵淵,其仁肫肫,易矣簡矣,廣矣大矣,明物察倫,知來藏往,無不備矣。此略舉聖人大知之量如此耳。今乃忽揭一高堅之談曰:『吾有知乎哉!』此語如青天忽轟霹靂,使人心膽俱喪,言思無措矣。即有智者,能于言下領解于聖人之心,如空合空,如鏡涵鏡,如泡入水,如響趨寂,渣滓渾化,冥契無礙,覿面承之曰:『公豈欺我哉!』此之謂玄解,奈何伊人之難遇也!於是聖人自下注腳去矣,乃曰:『我無知也。』予於聖語又妄下注腳曰:『此無知云者,不可錯會,謂聖人為真無知也,則木石無知,亦可以為聖人乎?』聖人到此,理窮而性盡,不見有知,謂之無知,實深入知覺之海者也。夫常人理路未盡,則有未徹之蔽,性天未盡,則存未化之物。故知而有知,流於情識紛擾之域矣,此故執有之為害也。今夫天『四時行焉,百物生焉』,天何常有乎?惟天不有,故能生生不窮,聖人亦猶夫天也。偶一夫之來問,持空而無所之心,故能廣聖人周遍之智,竭聖人無窮之辨,而聖亦何嘗有哉?惟聖人不有,故能亹亹而無盡。今夫匠氏聚百石之銅以為巨鐘,累月渠渠,然務成其魁然之形者,為其中有砉然之聲也。問曰:『魁然之形成矣,砉然之聲安在乎?』則告曰:『在擊之耳。』然則聖人之大智亦若此耳。噫!吾儕去聖日遠,安得以鄙夫持其空無能之一擊,以游于夫子聖智覺海中,而默存其忘言之教乎?班生有言孔子觀此章句,殆仲尼之無言也與?」

謝子人為學甚至,曰:「吾從事於學,則不疑於言矣。」既引疾歸,曰:「吾不能不疑於言。尚其專事於學矣,雖然朋友益遠,微言難析,吾其困乎!」大洲於是為定志明學之論,曰:「夫至尊者道也,至樂者學也,學以聞道,志以成學也。然而學不信心久矣,惟其不信自心,是以志無由立。蓋此心不失,即名為志,此志不失,即臻道域也。」

今先不信心而志從何生?志隳而學宜其輾轉外求,而自蔽益深矣。某以為必先討去其蔽,而後可與共學。是以古之朋友,旦夕聚處,先王教化,亦必群處校列而後成,有由然也。夫學者之蔽,有窺測前聖,模度後賢,摘服佳言,飭行善事,身心互持,徒相窒礙,而此念既熟,自諉曰志者,其蔽在不信自心,而依仿妄念,逡巡襲取也。亦有取自胸臆,懸立標準,即以標準為師,而別起意念,常受○焉,隱微牽絆,未有止息,抱此情識,自諉曰志者,其蔽在不信自心,而依憑妄念,虛恍意見也。亦有醉心陳編,馳騖文事,研究糾賾,增長聞見,剽竊空談,支離著述,身心漂泊,至老無聞,而言語之微,矜持影響,及淹浸既久,家俱頗成矣,遂自諉曰志者,其蔽在不信自心,而枉肆妄念,紛紜玩物也。又有頗知向學,而厭靜喜動,厭物喜靜者,在靜無主,則雜念輪轉,而苦眩不寧,在動逐物,則境移心變,而煩惱復作,或滯靜而沉昏是宅,或徇動而神守離軀,或照管馳求,以為近取,檢點科列,以為自治,惟此枝條最為繁多,而終歸於廢學矣,其蔽在不自信其心,而妄生支離也。又有志非真切,托意矜名,依傍仁義之途,而自以為是,日作心勞之偽,而不覺其非,止於補塞脫漏,惟知修飾觀聽,故多欲之根日深,而智慧之種將盡矣。

然而性無滅息,本知獨良,或因考古而發憤;或聽人言而忸怩;或因順境而真見忽開,緬思有為;或因欲極而天心復見,即求解脫;或惜歲月之不可留;或歎古人之不易及;或光風霽月之下,而暢然自由;或迅雨烈風之前,而惕然追悔。皆其本心忽明之端,不可昧也。但舊念既熟,而新知尚生,熟者有欲可依,而舉目見前,生者無本可據,而掉臂遺失,是以卒歸於不學無志而已矣,其蔽在不信自心,而立基無地也。

夫五蔽者,言其略矣。五者交錯,互相生養,而蔽無窮矣。今欲直得本心,而確然自信,惟當廓摧諸蔽,洞然無疑,則本心自明,不假修習,本性自足,不俟旁求,天地萬物,惟一無二,在在具足,浩浩充周矣。雖然無有師友淵源之論,砥礪切磨之功,奮起塵俗,超然物表者,誰與領此?某濡跡宦途,而學稍歸一,則以京師豪傑所聚,而誨我無涯矣。謝子離索之憂,其誠然乎哉!雖然謝子本知與天地萬物同其良也,與百姓日用同其能也,與千古萬古已去未來之聖哲同其妙悟也。疑此者,謝子之真疑也;信此者,謝子之真信也。真疑之體,即信體也;真信之用,即疑用也。求去其疑,非信也;求臻其信,愈疑也。是謂不假修習之心,不俟旁求之性也。謝子能信予言乎?鳥鳴花落,皆是師資,行道之人,示我妙用,而孰為離索之困哉!

古之君子,或仕與處,皆究竟其學而已也。學者覺也,古有先覺而後仕者,伊尹是也。伊尹曰:「予天民之先覺者。」有先仕而後覺者,孔子是也。孔子蓋少仕于魯,至四十而始不惑,五十而知天命也。嗚呼!斯理也,涵萬匯而無體,攝宇宙而無功,動作見聞,意識思惟,悉於其中現見。為諸有之宗,而不可以有求;為諸無之祖,而不可以無取。是生生之原,我之性也。悟此為覺也,迷此為惑也。夫已覺而仕,則具在我,而仕境相摩,其覺愈精。已仕而不求其覺,則權在仕,而身徇情移,其惑益蔽。悲哉!惑仕者乎?呫嗶瑣末,可以敷言,小術雷同,以之考功,君臣之義不明,同胞兄弟之念不洪,生人憔悴,大道茺蒙,非有哲人,誰與領此?

夫學未至於聖人之地,而假名言以修心,其勢不容於不異也。昔閩、洛之儒異唐、漢矣,唐、漢之儒異鄒、魯矣。三千七十之流,各持其異,入孔門而欲爭之,皆喪其名言,而如愚以歸。故曰:「雖欲從之,末由也已。」然後異者合而道術一矣。此曷故耶?以得聖人為之依歸也。是故聖人者,群言之家,而道之岸也。夫眾車麗馳于康莊而前卻之異者,策使之也;眾舟沿溯於廣津而洄突之異者,枻使之也;眾言淆亂于名言而喧聒於是非之異者,見使之也。至若行者抵家,則並車釋之矣,何有於策?渡者抵岸,則並舟釋之矣,何有於枻?學者而至於聖人之門,則並其名言喪矣,何有於見?

子貢賢者,賢者志在尊道,故揚厲聖人太過。夫子之道,本如慈母,如平地,顧子貢矯焉,揭諸日月,又使人索諸數仞之際,亦甚異矣。今考于夫子之自狀,如發憤,如好古,不厭不倦,不逾矩耳,不如子貢之所稱詡也。曾子曰:「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」曾子最深悟,又不如子貢之所稱詡也。夫不欺其心為忠,能度人之心為恕。夫不欺自心與能度他心者,豈今之人盡不能者哉?循是義也,堂堂平平,以入夫子之門,是千載而昕夕也。

學術之歷古今,譬之有國者。三代以前,如玉帛俱會之日,通天下之物,濟天下之用,而不必以地限也。孟、荀以後,如加關譏焉,稍察阻矣。至宋南北之儒,殆遏糴曲防,獨守谿域,而不令相往來矣。陳公甫嘗歎宋儒之太嚴。惟其嚴也,是成其陋者也。夫物不通方則用窮,學不通方則見陋。且諸子如董、楊以下,蘇、陸以上,姑不論。晦翁法程、張矣,而不信程、張,尊楊、謝矣,而力辟楊、謝。凡諸靈覺明悟,通解妙達之論,盡以委於禪,目為異端,而懼其一言之汙也。顧自日看案上《六經》、《論》、《孟》及程氏文字,于一切事物理會,以為極致,至太極無極,陰陽仁義,動靜神化之訓,必破碎支離之。為善稍涉易簡疏暢,則動色不忍言,恐墮異端矣。夫如此學道,烏得不陋?謂靈覺明妙禪者所有,而儒者所無,非靈覺明妙,則滯窒昏愚,豈謂儒者必滯窒昏愚,而後為正學耶?子思曰:「惟天下聰明睿智,足以有臨。」《大傳》曰:「古之聰明睿智,神武而不殺。」是豈塵埃濁物,昏沉鑽故紙而已耶?

來諭云:「道通天地萬物,無古今人我。」誠然,誠然!但云:「欲卷而藏之,以己立處未充,不能了天地萬物也。」斯言似有未瑩徹處耳。愚意謂當云:「己力未充,故時有執滯處。時有礙窒處,於此但假漸習薰修,久之不息,徐徐當徹去矣。」即徹處謂之「先天而天弗違」,即未徹謂之「後天而奉天時也」。作如是功者,日用間種種色色,刹刹塵塵,皆在此大圓鏡智中,卷舒自在,不見有出入往來之相,陵奪挽轉之境矣,故曰:「不離日用」。常行內直,造先天未畫前也,豈可以為粘帶難於解脫耶?《中庸》曰:「天命之謂性。」言其不假人為,無善無不善也。「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也,發而中節謂之和」也,指其率性,而不假人為之處也。周子曰:「和也者中也,中節也,天下之達道也。」指其已發即未發之體也。老子觀竅與觀妙,同出同玄之旨,與此同也。佛氏不思善,不思惡,見本來面目之義,與此同也。豈可以《中庸》之言,謂墮於情緣,難免生死耶?公所引情順萬事而無情者,即《圓覺經》隨順覺之謂也。於此了了,則世法與出世法,一齊徹去無餘矣,豈可非之於自無中取辨耶?公云:「責任之重,有不容己,欲為己任,又立處未充。」則不免於攬厭之病矣。何則?天地萬物古今與我一體也,而欲取為己任,則二之矣,是攬之累也。謂迎之也,我與天地萬物古今一用也,而患己立未充,則二之矣,是厭之累也。謂將之也,均之未為隨順覺性也。

能隨順覺性,則即體即用,即用即體,體用一如矣。學至於體用一如,則達乎大覺圓頓之門矣。古人不貴踐履,只貴眼明,若能於此具眼,歷落分明,雖於日用之中,官私之事,情有執滯處,念有礙塞處,一歸於習氣之累,漸資薰修方便而徹之耳。如是則青城、峨眉之中,即衡山、廬阜之境也;衣冠師表之地,即禦風雲遊之處也。逸莫逸於與眾同知也,勞莫勞於違眾獨棲也。古歌云:「如今休去便休去。」非謂休官休世休事也,謂休其不了之心也。又云:「若覓了時無了時。」不了之心,在官去官,任事謝事,俱不了也。惟知者,當下了,即當下休矣;當下休,即當下徹矣。

答友云:「華翰書旨,皆戒僕之留意禪宗者。夫僕之為禪,自弱冠以來矣,敢欺人哉!」公試觀僕之行事立身,於名教有悖謬者乎?則禪之不足以害人明矣。僕蓋以身證之,非世儒徒以口說諍論比也。吾性中有十八陰界,戕亂我靈明,賊伐我元命,僕蓋欲以明智定力,破此一身,伐性陰賊,雖不能徹底一澄照,睿聖聰明如古至人,而莊、孟以下,欲庶幾也。向來嘗以此意微露於公前,而公遂疑之。僕何不幸,而不遇公之賞音哉!夫 古之 君子,得志則兼愛天下,不得志則康濟一身耳。且一身亦不小也,是天地之心也,陰陽之會也,鬼神之交也,五行之秀氣也,未有不被此根塵識念所壞者。今自顧其身與凡夫等,而欲造神聖之業,豈不難哉?公幸勿因忌其名,遂不求其實也。且宋儒拘拘,而舉業之士,又不足以語於盡性之門,彼若肆其胸臆,出不遜,則予將奈之何!故嘗自托於不肖,戒之以免其喋喋。惟於公之前,則不敢復遜也。夫公之名僕,意甚厚,謂僕之才,似可備世任使者,若向空寂發途,則灰其有為之志,窳惰散棄不可鞭策,而損於聖教,故可惜也。頃京師有友人,亦以此意相責。僕欲發揮此道,其說甚長,頃刻未易傾倒。今啻與公約,倘聖王異時任用公以廓清斯世,僕雖老,猶能為公執殳,隨所用之。功成便當角巾東道,視去榮利若脫屣耳。有一不如茲言,公然後食之階下,亦無懟焉。此書若逢羅達夫,可出之,以致哄堂,不必示他人,以啟爭端。

記昔與子論性于白日之前矣,曰:「性喻諸日,智喻諸光,非光無日,掩日無光,故本性不迷,不迷為智。若正智不見本性,尚迷處茲迷境,而談率性,是以真體汩沒於見聞也。故知光日一體之喻者,可以悟天性矣。」又記與子論欲于明月之前矣,曰:「欲譬諸雲,明是我體,當雲在月際,人見其暗,而明月之體未虧。故千古常明者性體,一時漸暗者欲塵。人能知明是我心,欲當自淨,原非染,暗明亦強名,則可以喻寡欲之方矣。」子於此時,亦躍然喜動,無復疑也。予曰:「未也。因人言而乃悟者,非自得也。猶之日射搖水,光動於壁,寒入火室,暖自外至,借彼精神,為我精神,所措既去,我仍索然,其惟深造乎?深造則自得也。自得則所謂如日之喻性,本無欲,如月之喻欲,自不留。循此入道,刻期至矣。」

夫步象蹠者,不由兔徑,恢大業者,必宏遠圖。昔古公欲大周之業,必遷於歧山之下居焉。陶朱欲富其積,必處於定陶,天下舟車財貨輻輳之處。然則士之欲追古聖賢,而求得其所為,道其處財蓄德當何如耶?乃若足不出於百里,目不接一勝友,抱《兔園》寒陋十數冊故書,操舉子活套亹亹不休之管,以雄長於目不識一丁,腹無一點墨汁之輩之中,偃然自大曰:「吾以斯文自任,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。」有識在側,奚啻笑河伯之汩于秋水,又乃歎溝澮之盈於屋溜,人以為愧矣。嗟嗟!人亦有言,年近三十,憂老將至,世事易纏糾,光陰易懡邏,忽忽淹留,壯老逼人,打入凡俗隊中,亦不難矣。可不省哉!可不畏哉!蓋士學道而無師承,祗以文字相誑誘者,畢竟墮此爾。

乾為吾健,坤為吾順,風行水流,日麗澤潤,動處為雷,止處為山,無聲無臭,充滿兩間,此名為心,別名為仁。無內無外,無損無增,自孝自弟,自聰自明,喜怒哀樂,未有一物,感而遂通天下之故。無情有情,合為一體,未著軀殼,只有此耳。聖人以此洗而退藏,惟有圓圈可以形容。藏中何有?圈中何名?至精至一,為天地心。原此真心,不分愚智,魚躍鳶飛,各職其職。濛濛我生,營營自戕,自斲自喪,自迷自狂,自築自牆,自固其防,自放於憂悲愴逸、鄙吝貪妒之場,而不悟其非真常也。嗚呼!此獨何心?往而不復,夜半一聲,天心呈露,夢後周公,廟中西伯,玄酒太羹,汩然無跡。辟彼淵泉,今見涓涓,辟彼大莖,今見萌根,無象之象,無形之形,根滋莖大,水到渠成,一時翕聚,萬古常靈。嗚呼!易悟者心,難淨者習,呼為習呼,吸為習吸,習心作主,須臾不離。辟彼室家,見奪於賊,退處奴隸,僕僕受役。反正之苦,禹平水土,涵養之力,稷藝稼穡。於是一念不起,境不觸也,一見不倚,微不忽也,不離繩縛,自解脫也,不絕思慮,自澄澈也。以我視天地萬物,未有我也,以天地萬物視我,未有天地萬物也。翼乎如鴻毛之遇順風,浩乎若巨魚之縱大壑也,然而不能無過也。夫不能無過者,習難淨;自能改過者,性自定也。然後求其真求,放而不放,真悟真修,前後徹朗。愚非為下,智非為上。回也從事,參乎免夫,先立其大,白首著書。太山岩岩,示我廣居,學問無他,了此而已。實際其地,庶為知恥,銘於東西,敢告同志。(《求放心齋銘》)

天地萬物,本吾一體也,而吾何以知天地萬物之然哉?天地非仁將恐折,萬物非仁將恐歇,吾心非仁吾身將恐蹶。吾何以知吾身之然哉?吾視非仁,盲從目生,吾聽非仁,聾從耳騰,吾言非仁,吾過瞢瞢,吾動非仁,身過殷殷。嗚乎!微翳眯睛,則八方易位,一念顛倒,而人己成敵。執迷為真,賊以代子,四竅塵投,一妙覺死。樂出於虛,蒸則成菌,既死之心,不可復振。蝸窟蚓穴,去仁幾何!鳶飛魚躍,于仁何若!古之有道,去彼取此,三才歸根,一日克己。吾何以知有道之然哉?以其無己也,故能成其己。嗚乎!吾有大己,俯萬物而觀天地者也。大己不浹,小己揭揭,小己既克,大己潑潑。古之善克者,視於無形,聽於無聲,動無軌轍,言非述稱,四用反一,一真流行,無體無方,禮嘉而亨。少有意必固我作累,妙用齊滯,具為痿痹,此為不仁,而株橛小己。是故無己為克,真己為大,至大為仁。體無對待,不見大小,正知內外?性此曰聖,復此曰賢,小子至愚,擇焉執焉。昔者吾友從事于此,敢告非狂,為仁由己。(《克己箴》)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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